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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青云

2018-01-05 10:30:41

□汪夕禄

水妖

水都被抽干了,河床裸露了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整条小河就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忽然走到了阳光下,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看,你看,什么都没有吧,我早已说过了,不可能的,肯定不可能的。村里的长者说道。

我仔细地望去,平时波光粼粼的小河,此刻完全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条河没有了水,它就什么都不是。河床上的污泥散发出带着腥味的臭气,失去河水掩护的石码头,就像一个有怪癖的小偷的住所被曝光了,各种奇怪的与住所不协调的物品都暴露了出来。一把沾满了污泥的红梳子,一把斜斜插入烂泥里的锈迹斑斑的菜刀,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瓷碗里面已经长满了水草,总之,河码头下面满是面目可疑的生活用品。过去,它们曾在村里人家的厨房、卧室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后来因为某人某次漫不经心的失误,它们躺到了河水之下。经过漫长的等待,它们信心全失,以为只能与黑暗相伴。如今,它们又一次暴露到日光下,很不适应,甚至有些害羞。我能看到它们在露出水面的一瞬,不由自主地向内缩了一下,很微小的一下,不过,我看到了。

看清楚了吧?什么都没有,我就知道什么都没有。长者又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是的,什么都没有,麻烦你们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们还要去捉鱼,你看看,那些污浊的水面上都是鱼吐的气泡,你也跟我们去吧!

我没有挪动脚步,我还要再看看。

村里的大人都挽起裤脚,试探着下了河。他们光脚踩在烂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痒痒的。

父亲对我说,你回家去吧,我也下去看看。

刚才还相对安静的小河忽然挤满了人,男人们将上身的衣服扔到了河岸上,他们弯下身子,俯身向前,手放在水里摸索着,像探雷者一样缓慢地向前移动。有人好像摸到了鱼,随着一声惊呼,一条巨大的黑鱼被抛到了岸上。

还以为摸到了一块烂木头,手碰了一下,它就动了。就知道肯定是一条大鱼,我就把整个身子扑上去了。真他妈的大,倒有我家洗澡桶大了。收好了!胜利者高声对岸上的家人喊道。

受了此人的鼓舞,河床上摸索的人都加快了手和脚的速度。

怎么就没有呢?我明明看到了,它先是从水里探出头,缓慢地向我游来。它身上全是绿色的水草,如果不是因为出现得诡异,它甚至是漂亮的,绿色的头发还滴着水,就像刚在河水里洗过头一样。

我当时惊呆了,没有想到叫喊,甚至没有跑,就这么看着它向我游过来,离我越来越近,我就看到了它的眼睛。一双水淋淋的,幽深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的腿像被人绑住了,牢牢地定在了原地。我看到了她小小的乳房。那是一团绿色当中的两块圆润饱满的白色。

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可惜嗓子根本不听使唤。我当时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然后,我感到裤裆里一阵发热,尿从裤脚里流了下来。那个怪物已经爬到了石码头上,我以为自己要完了,全身都石化了。正在这时,她向我看了看,嘤嘤两声,返身跳下了水,很快就不见了。

我在水边呆了很久,水面很平静,好像根本就没有东西从那里爬上来过一样。

但是,我知道她是谁。

她来找我了。回到家,我跟父亲说。

谁,谁来找你。父亲疑惑地问。

能有谁,就是她!

父亲沉默了。

这么说,你是撞到鬼了?

不是鬼,是水妖,她从水里往码头上爬,她浑身绿色,她像一条鱼,美人鱼。

水妖?怎么可能?她为什么找你?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

那时候,父亲的堂门刚刚开了。他还处理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开堂门是一个普通人成为神汉的必须条件。父亲在35岁生日那天,忽然宣称自己是东岳大帝驾前的左将军。记得那是个暗黑如漆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父亲割了一天的麦子,却丝毫没有劳累的感觉,从吃晚饭到洗澡,父亲一言不发。后来,他上了床,半躺着,眼睛发亮地盯着前方,全不似平时的模样。大概到了半夜,我和母亲被一种奇怪的哼唱惊醒了。父亲像一个唱书人一样念念有词,他对我和母亲宣称了自己的新身份——东岳大帝驾前左将军。我和母亲并没有惊惧,我们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在这之前,父亲为了开堂门的事,找了不少前辈,他们都有各种神灵附身,被村人称为神匠。所谓开堂门,就像美国的绿卡,拿到了,就可以自由地往返另一个世界,是通行证。父亲的通行证拿得很吃力。尽管如此,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很厉害的渔婆替他开了堂门。

他称她为师父。

父亲将我领到了他师父那里。

他师父住在一条住家渔船上。在这之前,我很少上这样的渔船。它们泊在河岸边,离村子不远也不近,像一片片孤零零的叶子。

渔婆的船很狭小,我和父亲同时走上去,船有点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和父亲在船头停了下来,待船稳定之后,才放轻脚步,走到船舱门口。父亲弯腰掀开灰布帘子,走进了船舱。我很紧张,不敢说话,低着头,事实上,在那样的空间,抬头挺胸是会经受考验的。不论是你的脑袋,还是身体的其他部位。渔婆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蒲团上。由于光线太暗,我看不清蒲团的颜色,它和渔婆一起隐在阴影当中。

父亲在渔婆面前,表现出了少见的礼貌,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我感觉父亲此刻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刻意的恭敬使整条船充满了压抑的气氛。我非常不安。

渔婆似乎知道了我的不安,示意父亲先出去。这让我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说吧。渔婆在阴影里对我开门见山。

我声音喑哑地说,我开始以为是一条鱼,后来看清了,那是水妖,真的是从水里爬出来的。她还会发出嘤嘤的声音,就好像鱼吃水草的声音被放大了几十倍。我被吓到了。

渔婆点点头。在她点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而且她非常瘦,满是斑纹的皮肤松松地包裹着骨头。不过,她的眼睛很亮,在昏黄的光线下,时不时会闪出一点光亮,就像夜里河面上的渔火一样。

是水妖?这东西已经好几十年不出现了,为什么又出来了呢?难缠啊,你怎么惹上这货呢?渔婆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在水边玩,也许她也喜欢。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你过来,我试试看。在渔婆的示意下,我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干枯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嘴里喃喃有声,听上去像鱼儿在吐泡泡。后来,她闭上了眼睛,开始哼唱谁都听不懂的歌谣。

我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贴身的小背心也湿了。

时间不算长,渔婆的哼唱忽然戛然而止。她缓缓地睁开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看上去好像赶了不少路,此刻终于带回了远方的消息。

她不愿意和我谈,她说她只和你谈。渔婆摇了摇头,又说道,你怎么会惹上这种怪物的?没有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你只能自己解决了。你走吧,叫你父亲进来。

我走出了渔舱,蹲在船头的父亲走了进去。

在遇到水妖之前,我几乎没有什么烦恼。看上去,我和谢美芹是柳桥村最无忧无虑的一对。我们一起从柳桥村小学毕业,又一起就读于八桥镇初级中学一(3)班。不管是学业,还是身体,我们总是齐头并进。村里人看到我们,总是说,看这两丫头,简直就是双胞胎。严格意义上说,这样的说法只能适用于上小学时的我们。上初中后,我们各自的身体忽然就不齐头并进了。我们分开生长了。美芹比我高一点,白一点。这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在我的眼里就不得了了。这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比如,我和她一起到八桥镇买东西,几个整天在街上游荡的八桥镇初二的男生,仿佛看不到我一样,只拦住她说话。其实,我很讨厌被不怀好意的男生拦住说不咸不淡的话。但是,讨厌是一回事,连讨厌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当他们无视我的存在,好像面前只有美芹时,我非常愤怒。凭什么看不起人,我就不是漂亮女生吗?于是,我一反常态,变成了美芹的护花使者。我向那些男生吐唾沫,伸出长长的指甲抓他们。男生们被我搞得灰头土脸,他们只是初二的男生,他们还嫩得很。那种情况下,美芹好像忽然变成了古戏里落难的千金小姐,脸红扑扑的,躲在我身后,一声也不敢吭。其实,在柳桥村的时候,她不是这样,她比我野。她是那种只要被得罪了,可能会上你家屋顶揭瓦的狠角色。可是,在几个小混混的面前,她竟然变成了淑女,这让我很不满。

等摆脱了男生们的纠缠,我对美芹说,想不到,你这么能装逼!

你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装,你才会装逼呢?美芹的反应激烈,反击的语气却很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由于都是带了情绪在说话,就难免伤害了对方,一来二去我与美芹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但是,我们还极力维护着两人在别人印象中双胞胎的形象。其实,我俩都挺会装的。

事情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有了变化。

那天的下午很漫长,太阳久久不落。在这之前,大概4点钟,我去找美芹,我清晰地记得出门的时候,家里堂屋的“飞马”牌座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我们早在上个星期天就约好了去河边摸螺螺。如果不是那场暴雨,上个星期天我们就去摸了。当时,我和她一人提了一个竹篮,刚想出门,就被一个巨大的雷声打回了家,紧接着漫天大雨倾盆而下。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星期五,放学的时候,我和她还担心,可能这一周又摸不成螺螺了。好在老天有眼,星期六下午雨就停了。经过了小一周的暴雨侵袭,村边小河里的水足足涨了有一尺,各类水生物都活跃了起来。正是摸螺螺的好时候。

我到美芹家时,她正在写作业。她面前的《过好暑假》已经做到了第20页,而我刚刚才动笔。我走过去,很粗鲁地将她的《过好暑假》合起来扔到了一堆书上,说,走啦,走啦,别假认真了,你成绩那么好,还用什么功啊?在刚刚结束的八桥镇初中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的统考当中,她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而我,不知什么原因,自从上了初中,成绩一天不如一天。

临出门的时候,美芹的奶奶在门廊里叮嘱道,疯丫头,慢点,下河要小心,别戳了脚。

美芹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小脚碎嘴老太太,我们怕她说个没完,相互伸了伸舌头,对着门廊做了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刚刚经历过暴雨清洗的小河显得生机勃勃,河水虽然还有些浑浊,水边的植物却绿得发亮。不远处秧田里的秧苗似乎也醒棵了,不再是无精打彩的样子,纷纷挺着腰杆,在微风的吹拂下渐成绿浪。水里面更精彩,那些肥大的螺螺附着在水草之上,停留在岸边的黄泥之上,还有些喜欢凑热闹的小鱼小虾撞击着我们的小腿,引得我们一阵又一阵的惊叫。

经历了长时间的暴雨后,往往会迎来几个毒辣的热天。那天的太阳光,热得不同寻常。

好在河水很清凉,我们的小腿躲在水里面,清凉无比。可是,我们的头顶、脸、胸、腰和屁股却被困在热浪中。这真是冰火两重天。

我们不停地将河水泼到脸上降温,但这种要命的天气毫不留情,我和美芹的脸被晒得通红,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被烤焦了。我们篮子里的螺螺早已经满了。

不知是我还是美芹起的头,我们开始向对方身上泼水。即使天气已经那样热,刚刚入夏的水还是有点“咬”人的,水从天而降,从我们的头上一直流到胸前。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适应之后,我们就彻底疯了,我们打起了水仗。美芹向我扑了过来,她双手和身体搅起的浪头,汹涌澎湃地向我涌来。我立刻回击,我们像古书里战场上的两个女将一样打了起来。古书里讲,战场上有几种人上阵要特别注意,一是出家人,如僧道;二是女人,因为她们既然上得了战场,必有过人之处。我们当然没有过人之处,我们只是太热而且太闲了。

那天,我和美芹都穿着一条花短裤。那个年代,我们村里的小姑娘几乎每人都有这么一条花短裤,平裆,碎花,谈不上美观,只能在家里,或者下河摸螺螺的时候穿。美芹的上身穿着一件印着荷花图案的白色汗衫,我则穿着一件姐姐淘汰下来的粉色衬衫。这样的装扮,使我俩看上去很奇怪,但是,我们又不是上街,也不是做客,只是去摸螺螺。况且,村里人那么少,又是这样的午后,估计连鬼都遇不到一个!

那时候,我和美芹已经开始发育了,平时我们羞于谈论这个。河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既可以掩盖许多秘密,又会让很多秘密无处遁形。比如此刻,美芹的身体由于水的参与而原形毕露。水再次提醒了我们身体的变化。我不敢看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忽略眼前的美芹。在我的面前,她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小小的年纪,她该长的地方竟然都长了,尽管还不能和真正的大人相比,但是,她已经是女人了。我心里一阵发酸,自己的发育落后于美芹,14岁了,竟然还没有来那个。

美芹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这一次她直接冲到了我的跟前。她的汗衫已经湿透了,贴在皮肤上,身体凸起的地方已经透明了。她的乳房在我跟前急切地颤抖着,逼得我竟然无所适从。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说,美芹,美芹,你的胸肿了,是被男生摸肿的吧。

她没想到我会用这么大的力气,整个人都被推倒在水里,可能还呛了一口水。爬起来的她很迷茫地看着我。

反正都湿了,再湿点也没事,我们游泳吧!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大声提议道。

这注定是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提议。

那是这个夏天我们第一次游泳。我们的水性都很好。我仰躺在水面上,柔软的河水托着我的腰,天空湛蓝,一朵奔马状的絮形白云,缓慢地向天边移动着。美芹仰躺在我的旁边,乌黑的头发浮在水面上,就像从水里长出的水草,凸起的胸脯被一层清水柔软地包裹着,由于水的折射,显得更加的神秘。不得不承认,少女美芹很美,比我美。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们比赛吧。我转过头对她说。

比什么?她问。

从这里游到外面去!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岸。那是一条长长的圩堤,它隔开了我们村的小河与外面蚌蜒河的联系。不过,两条河流并没有完全隔绝。在圩堤的下面埋着两条管道,用来联通圩外与圩内的河流。管道很宽,可以容一个人直立行走,可是它完全沉没在水中。它就像一个水道,如果要过去,只能憋气游过去。这肯定不是问题,因为管道很短,长度和圩堤的宽度一样,一口气潜过去,肯定没有问题。

游过去,谁先到那边,谁就胜利!

我们同时潜进了那黑洞洞的管道内。

刚进去我就后悔了。管道里的水比外面的水要冷得多,管道壁上滑溜溜的,上面长满了青苔,根本无法抓手。我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我只听见自己划水的哗哗声,以及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怦怦声。我想如果是在外面,我的身上肯定渗出了冷汗。由于身处密闭空间而产生的巨大恐惧推动着我拼命地往前游去。我感觉到好像有一个怪物在后面追赶着,它就要触碰到我的脚了。

我不知道美芹怎么样了?她那么能装,肯定没有真的潜进去。只有我这个傻逼,我还真是傻逼啊。

短短的十几米通道,我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当看到前面隐约的光亮,我几乎虚脱了。当我终于从水里冒出头,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不顾羞耻地哭出了声音。我再也不敢了。

美芹没有从管道尽头游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她没有跟着我一起潜下去。我擦干眼泪,爬上圩堤去找她算账。圩堤的另一边,我们戏水的地方,空无一人。我俩的篮子像双胞胎一样头靠头放在河岸边的香蒲旁。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喊道,美芹,美芹啊,你他妈的别躲了,快出来吧,这一点也不好玩。

安静的午后,我的声音显得单调而惊慌,河面上水波不兴。

后来,我在反思的时候,明确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估计是由于管道里的水太凉了,美芹在里面抽筋了。当时,我应该当机立断,潜到管道里面,说不定能把她救出来。可惜我没有,我像个老年妇女一样,手脚并用地跑到村子里,含糊不清地大喊大叫。

当人们终于弄懂我的意思,并迅速将美芹从管道里救出来。美芹已经不是美芹了,她一点也不美了,她湿漉漉地死去了。

我吓坏了,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等有人问我,我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响亮得异乎寻常,混合着恐惧和委屈的哭声,震惊了整个柳桥村。

从渔婆那回来之后,父亲沉默了很久。父亲本是个沉默的人。但此时的沉默与他平时的不同。我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焦虑。他很焦虑,他要救他女儿。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女儿就疯了。

既然抽干整条河流也找不到它,只能引诱它出来了。它很狡猾,而且危险。父亲跟我说了他捉拿水妖的计划。

必须是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在夜晚它容易放松警惕,有月光,我们可以看得仔细一点。你不要害怕,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只要不害怕,就不会有危险。师父已经教了我捉拿水妖的方法。

我害怕极了,可是没有办法。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水妖绿色的身影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边。不管睡梦中的我在干什么,她都会准时出现,一句话也不说,唼喋着就像一条鱼,我怀疑她根本就不会说话。我想如果再不把她捉住,我就会疯了。在这几天,我的初潮来了。看着从身体内部流出的血,我哭了,我感觉身体的最深处已经裂开了一道缝,怎么也愈合不了了。初潮的到来,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庄严,具有仪式感,相反,它来得很突然,没有预兆,突然而至,像一个不受欢迎的远方亲戚。不仅如此,由于缺乏经验,我处理得草率而匆忙。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掩面而泣,那一刻,我非常想念美芹,非常非常想念,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绪。短短的时间内,我一下子长大了。我形单影只,像个孤独的寡妇。

我要和她做个了断。

月亮从东边露出了脸,起初是烦躁的红色,后来,如同被凉水清洗过一样,变成了安静的清辉洒在河面上。整条小河就像一条银色的光带,河两岸的水稻、棉花,不远处低矮的房屋都静默着。我坐在石码头最上面的台阶上,晚风很轻,吹动了我的长头发。自从美芹淹死以后,我体内成长的开关好像忽然被人呯地一声开启了。我的头发越来越黑,越来越长,胸部不再是平坦一片,皮肤也细腻了起来。相信如果美芹还在人世的话,我已经赶上她了。我们的生长再次齐头并进了。

那晚的月光真是清澈啊。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然而,只要仔细辨别,还是能嗅出我身上阴谋的味道。我知道,父亲就在旁边的阴影里蹲着。今晚,我们是合谋者。其实我并不太希望她出来,真的,对此我相当矛盾。

夜色渐深,月白风清,水面仍波平如静。她似乎不会来了,我松了一口气,转头向父亲埋伏的地方看去。毫无动静。我想起身。正在此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唼喋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我的旁边。她身上向下淌着绿色的水,当然那肯定不是绿色的水,那是她身体映出来的颜色,水是透明的。她的脸转向了我。是一张陌生的脸,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像美芹,根本不是美芹!

我的身体僵住了。她眼里含着笑意,向我伸出了她的手。那不能算是手,苍白瘦长,所有的手指都由一层透明的薄皮连着,那是蹼。

就在此时,父亲像兔子一样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同时一张银色的丝网从天而降,将水妖牢牢罩住了。

水妖惊惶失措,奋力地挣扎着,然而这是丝网,越挣扎只会越紧。她彻底无路可逃了。她像一条鱼一样蹦跳着,嘴里发出急促的吼声,似乎在咒骂着什么。不久,她就筋疲力尽了。水妖离开了水,就什么也不是了。

父亲捉到女妖的消息,在黎明的时候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围到我家院子里。父亲对围观的人说,抽干了水都捉不到它,太狡猾了,你们看看,它还神气吗?

离开水后,水妖显得很虚弱,身上本来干净的绿色由于沾上了灰尘变成了难看的黄色。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看上去,她好像要死了。

我师父说了,只要干它一天,它就完了。千万不能让它沾到水。知道土行孙吧,遇土遁形,它遇水就会遁形。

父亲话音末落。美芹奶奶用力挤开了人群,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边走边叫,美芹,丫头,我的乖乖,你快跑,奶奶来救你了。边说边把整碗清水泼到了水妖的身上。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证了神奇的一刻,在水泼到水妖身上的同时,她的身体忽然变成了透明的,可以透过皮肤清晰地看到内脏。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妖已经消失了。她逃走了。

事后,美芹奶奶坚称女妖是她的孙女变的,她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父亲和我,如果不是因为小脚不方便,她肯定会扑到我和父亲的身上。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水妖再也没有出现。

父亲开始利用新的身份给村人看病,并慢慢地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让我喝下他求的仙水。所谓仙水,就是在一杯清水里放上一小撮香灰。父亲说,喝下去,喝下去,水妖就不敢找你了。我听话地将仙水喝了下去,香灰呛得我咳嗽不停。

初夏已经过了,太阳越来越靠近我们这个半球,阳光亮得很透明,天气越来越热。在这样的夏季午后,我很容易抑郁。我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晃荡,我已经不怕水妖了。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到河边去,坐在石码头上,将脚放到水里,眼睛看着远方的稻浪。这让我看上去像在等待着某人。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和我玩。我一个人游荡在村子里,像个孤独的游魂。此刻,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念美芹,假如她还活着,我就不会孤单了。她从水泥通道里被捞出来的惨样,总是不时地在我脑海里显现。我很内疚,如果我不提议比赛,不是那么害怕,她肯定不会淹死。我自作自受。不知什么原因,我同时还十分想念水妖。我不知道水妖跟美芹是什么关系。一度我以为水妖就是美芹,可是当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后,我产生了怀疑。经历了那件事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生。我怀疑水妖找我,只是因为孤独,就像我一样。

后来,水妖还是出现了。

又是一个午后,我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走到以前水妖出现过的码头上。我像主人等待远方来客一样,目光凝视着远处。田间的稻子已经泛黄了,不久之后,那里将变成一片金色的稻海。稻子背后的大叶杨树林,像巨大的屏风,保护着这一片稻田。小河很安静,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激起一点点涟漪。我感到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虚空。后来,水面上开始起雾。这在夏天的午后,是极不正常的。那些雾似乎是从河面上通过一个个细密的孔洞里冒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水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我已经看不清河对面的稻浪了。我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村子。村子也看不见了。我只看到模糊的白色。我想,她终于来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白色的雾很快把我淹没了。我感到一层冰凉的水很快包裹了我。我惊恐得无法动作,那水的冰冷远远超过我的预料。世界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眼睛,现在,它的上眼皮终于找到了下眼皮,哐当一声,我的世界变成了暗红色,并且一直暗了下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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