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青云
□汪夕禄
青 云
青云在河边洗头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那条蛇。
青云厚发如云,平日都是清清爽爽地束成两只长辫子,只有洗头时才披散开,花蕊绽放般平添几分韵味。她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浓密乌黑的秀发像条小瀑布,白色的泡沫挂在发尖上,似掉非掉。正是此刻,那条黄灰色的水蛇昂着头向青云游来。起初青云并没有看清楚。水面被风吹皱的微小涟漪,一波一波地闪着微光。那条水蛇就隐藏在这些涟漪里,悄无声息地游向青云。等青云看到,已经几乎与蛇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
青云“妈呀”一声叫了起来,声音凄惨,毫无防备,不像平时的青云,平时的青云是轻声慢语的。蛇对于声波的反应迟钝,不过,似乎也是受了惊吓,没有顺着之前的线路向前,而是拐了个弯扭着身体游走了。
回到房间,青云眼前还是不停闪现那条水蛇的影子。蛇冰冷的小眼睛里折射出的冷光,让青云不敢直视。青云对蛇一直没有好印象,也是,哪个少女会对蛇感兴趣呢?可是,这条蛇太诡异了,它好像认识青云,直直地就向她游来了。对于要出嫁的青云,这不是个好兆头。青云坐到梳妆台前极力想平静下来,可心还是咚咚地跳个不停。桌子上方的梳妆镜呈45度角对着她,镜子中的青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青云用右手遮住眼睛,然后从指缝间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被视线割成一道一道的。青云看到自己的手指,鬼鬼祟祟,像要开花一般。
青云出嫁的事情是父亲何三跟她讲的,说完之后,他又出了远门。几天后,何三回到八桥镇,一脚跨进家门,瞥见青云正低头拂拭八仙桌上的灰尘。何三皱着眉头说,就要出嫁了,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以后是人家的人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何三这话其实说得毫无道理。青云是个乖巧老实的女孩,一言一行都很注意分寸。从外表看,她一点也不像只有18岁。何三的话,让青云有点伤心。其实这伤心也是不必的,青云知道何三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何三说出的话,就带了自己的情绪,就离本来的意思很远。
青云是有点惆怅。出嫁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又不好意思问得太细。加之时间仓促,自己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该添置什么,该注意哪些,青云什么都不知道。要嫁的男人还是小的时候见过一面,脸白白的,不爱说话,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原本是邻居,门对门住着,隔了一条窄巷,两家的阁楼都向巷心伸去,几乎要挨挤到一块儿了。两家人关系好,走动勤,一家是女儿,一家是儿子,年龄相仿,就早早地口头把亲事定了。后来,世道乱了起来,镇上买得起绸缎的人家越来越少,男方在八桥镇的绸缎生意维持不下去,便搬到了苏州,还是做绸缎生意。十几年下来,据说做得不错,大大小小的铺子开了不少。
这么多年不通音信,何三以为两个孩子的事就算完了,况且男方生意那么好,钱肯定挣得不少。如果何三主动提出婚约的事,显得似乎看中了人家的钱财。他怎么可能开这个口?况且当时也就是口头说说,什么仪式都没办,不算数的。后来,男方主动递话过来,男孩也18岁了,想近期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双方家长的心愿。何三自然很愿意,这么大的女儿老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
青云的婚期虽然还未定,何三对待青云的态度却不知不觉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对她忽然客气起来,不仅是客气,有时简直是故意冷淡。
面对何三的变化,青云不仅惆怅,而且委屈。母亲在青云十岁时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后,何三一直没有再娶。不是没有机会,也有不少人上门说亲,甚至还有一个老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何三都一一婉拒了。
何三见青云不吭声,又接了刚才的话头说道,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这句话更没有来由了。青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何三做过许多小生意。最先和妻子荷花一起开饺面店,生意很好,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温温暖暖的。何三也是有说有笑,觉得在这世间充满了奔头。后来,妻子荷花死了。荷花是自己将自己吊死的。这个四川女人,自从嫁给何三之后,脸上就没有停过笑。可是,这个爱笑的女人却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吊死了。人们都说她肯定是撞了鬼,不然整个八桥镇那么多苦命人,怎么可能轮到她去上吊?
如今,青云仍然记得母亲荷花吊在房门上的样子。一头蓬乱的乌发披散着,脸色惨白,嘴惊恐地张大着。青云当时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仰躺在堂屋的门板上。父亲一言不发,坐在母亲僵硬的身体旁边。大人们沉默地忙碌着,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好像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青云心里其实很清楚母亲是死了,可是却怎么也悲伤不起来,只有恐惧。她甚至都哭不出来。住在六桥口的六奶奶说,青云是被吓着了,魇住了。后来,一切妥当,母亲眼看就要被埋入黄土,青云才一下子放了悲声,一哭而不可收拾,直至晕厥。这是要向自己最亲的人永别了。人们都说青云这个丫头用情深,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荷花去世,何三没有饺面的手艺,饺面店是开不成了。何三把门面简单地改了改,卖百货,后来又卖音像制品,还卖过一段时期的图书。这些生意都不好做,何三黧黑僵硬的面孔,怎么也堆不出笑容,生意简直维持不下去。像所有悲伤的丈夫一样,何三开始喝酒,喝大量的酒。喝醉了的何三,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不停地叹息。小青云躺在床上,那些叹息重重地击打着她的心。她不敢睡觉,怕何三像母亲一样离她远去。她强忍着瞌睡,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可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她还是睡着了。睡过去的她,不停地做梦,何三的叹息变成一条条不声不响的老狗,步步向她逼来。于是她哭喊,醒来。东边何三的房间悄无声息。她下床去看。一个人都没有。她不死心,趴到冰凉的地上看漆黑的床下,好像何三会因为醉酒睡到床底似的。什么都没有。她的心快速地往下沉,跑到大门口,外面黑沉沉的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退回来,瑟缩在小床上,默默地流泪。直到外面的大门被推开,传来何三的咳嗽,她才止住眼泪。何三像个游魂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到她的床前。她不敢动,装睡。终于,何三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打起呼来。声音很响,全不像瘦弱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青云终于放心了。可是,不多久,床头的老式闹钟就响了。于是,青云的睡眠一直不好。
青云14岁的时候,何三又改行了,这是他的第六次。开一家花圈店。何三浓蘸着墨汁在白纸上写下“何三花圈店”五个字。青云其实不同意父亲用名字做店招,这也太不吉利了。何三说,没事,我感觉这一次能成,就这样吧。何三已经不大喝酒了,但说话时还总像带着酒意。
花圈生意还就成了。不仅如此,何三还组织了一个丧葬班子,鼓乐仪式一应俱全。死人的钱真的很好挣。就拿鼓乐来说吧,不要专业,只要有节奏,响一点就行。不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吗?军号、唢呐齐鸣,惊天动地。死的人退居幕后(也只能如此),留下活人折腾。
何三的日子好过了。青云也长大了。青云像母亲,可是青云不喜欢笑。不喜欢笑的青云看上去就有一种冷凛的美。离开学校,青云就跟在何三的丧葬班子后面帮忙。
八桥镇人平日的生活很平淡,死亡给了他们震撼和反思的机会。每年的梅雨季节,雨水细密,像给镇子穿了一件透明的水衣裳,潮湿压抑。八桥镇人的心情和天空一样,暗暗的,低低的,很多老人开始不出门了。他们无聊得想死。他们过去晒太阳的石凳上有了浅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很美丽,像玉,像石头的毛孔。雨还是下着,毛孔开始汩汩往外流水。这是让人绝望的时节,染了病的老人怎么也治不好。他们喝中药,却从棕色的药汁里看到了死亡弯曲的影子。一部分老人,精神开始不正常。八桥镇的老人开始一个一个地死去。
何三就忙了起来。
八桥镇人其实是不愿看到何三在街上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如今的何三,喜欢穿黑衣黑裤,轻言细语,走路没有声音,远远看去,恍若一个飘动的影子。何三忙起来,八桥镇走掉的人就多了。梅雨像是一年中的另一个严冬,老人们熬不住了。本来几个月都没人走动的院子,忽然热闹起来,搭起灵棚,大门外的巷子口,人字形的简陋窝棚下,点着昏黄的马灯,烧着毛丧纸。何三和他的鼓乐班子,穿着素净的衣裳,站立在泥水满地的院子当中,配合着孝子孝妇,哀乐齐鸣。青云半跪在灵床前面,嘤嘤地哭泣。不知什么时候,青云成了何三班子里的领哭者。说来也怪,无论如何铁石心肠的观者,只要听到青云的哭声,都会忍不住泪水涟涟。
坐在八仙桌旁的玉虚观黑袍老道士喃喃有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道士声音含糊低沉,似乎有种可以让人肃然的魔力。青云从眼前的死者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想到自己的身世,泪水滚珠般地落下来。青云每次都是真哭,声音不大,如泣如诉,都是从心里发出的悲伤。事后,何三总对她说,干哭几声就行了,不要真哭,会积成内伤的。青云点头,可是一旦哭起来,却又停不住,好像她体内有无穷无尽的泪水和悲伤。青云生得好看,白衣素服,梨花带雨。围观的、吊唁的人,都喜欢看青云,这就有点喧宾夺主了,降低了吊丧的严肃和沉痛。主家不悦,可听青云哭得真诚,也就不说什么了。不知不觉,青云的领哭,竟成了何三班子的保留节目。那些活到八九十岁去世的老人家里,因为是喜丧,就要闹一点,乐一点。有时就闹得有点过分。青云不喜欢,可是何三喜欢。
哭完回家的青云每次都无着无落的,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样。青云有心事。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何三不知什么原因,变得越来越奇怪。有一晚,青云早早睡去,不知什么时候,睡眠被一只粗大的手破坏了。何三进了她的房间,她能感觉到何三的呼吸。何三又喝酒了。他的手停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久违了的父亲的爱抚。何三似乎流泪了。他的手由于酒精的折磨,总是像个病人一样抖个不停。他将手放在青云的脸颊上摩挲着,好像这是个港湾,他可以就此停留一样。
青云不敢出声,紧闭双眼,她怕吓着何三。何三的手在她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忽然启动,变成了一条蛇游到了青云的右乳上。青云像被蜇了一下,感觉整个身体急促地坠向无底的深渊。青云就要叫出来了。她怀疑这是梦。她也但愿这是梦。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何三已经离开了房间。可是,青云右乳上的触感还在,空气中的酒气还在。青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青云无声地哭了。
青云去找住在六桥口的六奶奶说话。青云不可能把夜里发生的事说出来,况且,天亮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那件事是否发生过。青云母亲是六奶奶从四川带过来的。六奶奶是个碎嘴老太太,不喜欢说话的青云喜欢听六奶奶念叨。从六奶奶的描述中,她知道母亲是四川德阳罗江县月牙村的人。她们村子背靠大山,整个村子的形状像一弯月牙。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桧。据说,老桧已经成精了,每天半夜将脚从泥里拔出来,巡视整个村子。寂静的夜里,老桧的脚步声很沉,像是打夯。一般人不害怕,因为老桧是村里的守护神,只有不孝的、做亏心事的人才会心惊胆战,因为不久灾祸就会降临了。
唉,那真是个好地方,只是太穷了,我就跟人跑到江苏,到了这八桥镇,吃饱了,穿暖了,找个人就嫁了。六奶奶的眼里起了一层雾,遥远的往事又在她的脑中复活了。你的母亲,是个好女子,在月牙村被人欺负,我就把她也带过来,嫁给了何三。想不到她命那么薄,不声不响就走了,都怪我啊!
这个梅雨季,六奶奶也病了。她90岁了。青云去看她。六奶奶脸上的褶子缩在一起,乌骨鸡爪一样的手紧紧地拉着青云。时间在六奶奶的体内忽然就停止了,形似孩子屁眼的嘴里发出几天前食物腐烂的味道。看到青云,她好像有话要说,吃力地张着嘴,像被拎着脖子的鸭子,发出咝咝的噪音。青云帮她把枕头垫高了。她的气流才顺畅些。
有件事要告诉你。弥留之际的六奶奶语气神秘而紧张。我怕死了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不能把这事带到棺材里。你不是何三亲生的,你的亲生父亲在月牙村。你母亲是带着肚子嫁给何三的——六奶奶艰难地喘了口气,一线很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就在那口水即将落下的时候,六奶奶吃力地吸了一口气,那线口水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的嘴里。你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你不要去找了。对何三好点,他毕竟把你带大了。
说完这些,六奶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眼睛闭上,睡去了。90岁的老人,白天、黑夜,清醒、睡梦本来就是混沌的。青云被六奶奶的话惊得目瞪口呆,身子轻得像秋风中的一片叶子,突然而至的真相,让她的身体都炸裂开了。她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幽灵般地走回了家。
青云对六奶奶的话坚信不疑,一个已经在阎王那边登记过了的90岁的老人肯定不会骗人。而且,她早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敏的。何三看她时的眼神,以及他与她说话时的克制,不仅仅是一个父亲与女儿说话。她是他养大的女人。她是他爱着的女人。青云相信,何三无数次看着自己的时候,肯定想到了母亲。她忽然明白了何三的酗酒以及蛇一样冰凉的手。女人的直觉又让她知道母亲的死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个从那边带过来的孩子。青云感谢何三。可是,她觉得何三几乎要失控了。特别是确认自己就要结婚的这些天,他变了,这可以从他的眼神、动作、咳嗽,甚至身上散发的气味感觉到。他在与自己斗争,这将是他继战胜酒精之后的又一次艰难的斗争。
晚上,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在暗色的天幕下,整个八桥镇像匍匐着的巨大兽类,那些细密的雨丝落在它的身上,并没有影响它的心情,八桥镇的世俗生活又生动起来。梅雨季的雨水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它们不分昼夜地下,当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它又适时止住了。所以,人们虽然不喜欢,却也没有因之而愤怒,这也像八桥镇人的生活,平淡漫长,得过且过。何三又喝酒了。酒是巷口打的大麦烧。菜是青云去熏烧摊买的,十块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大麦烧够劲,何三喝得很慢。喝着喝着,何三的脸就红了,先是两边脸颊上的一酡红,后来是额头、眼睛、脖子。每当喝到这个时候,何三就想说话。像所有喝多了的人一样,何三的话重复颠倒而破碎。
今天的何三显得很委屈。他先批评青云。你就要出嫁了,不管我了。这样的批评毫无理由。青云只是就要出嫁,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青云就不管他了。
喝了酒的何三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我把你养大不容易,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批评又上了一个等级。忘恩负义是很严重的指控了。
青云不敢反驳。对于一个喝多了酒的人只能让他不停地说下去。就像这些天的雨,你能阻止它下吗?何三见青云不吱声,激动起来,用拳头捶着油腻的木头桌子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你的父亲,你只想着你的小男人。是的,我就是服侍死人的。你看,这么多年八桥镇的人连我的手都不碰了,他们看到我就像见到鬼。我是鬼啊,荷花啊,荷花,你女儿都看不起她父亲了。她就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去找他的小女婿。何三一点都不像父亲了,像个嫉妒的男人一样口无遮拦。
青云默默地坐在桌子边。她本来有话要问何三的。这样的情况,她还怎么开口?即使开口了,也得不出答案。青云只能流泪。眼泪一滴一滴从她蛋白样细腻的脸上走了下来,啪嗒,啪嗒,渐渐在桌面上汪成一个小小的伤心的湖。何三不再批评青云,他开始喊死去妻子的名字。叫一声,就哭一声,凄惨得很。青云的心都碎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何三夜里醉酒出去的那些日子,无助、委屈、恐惧,像一条冰凉的毒蛇缠绕着她。
青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此刻她多么希望那个人早点把她接走。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她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里,离开这间屋子。何三有些话说对了,青云就要疯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最近,青云特别累,突然而至的真相像恶梦一样。尽管何三没喝酒的时候,总是一脸喜悦地为她准备嫁妆。真相其实还没有那么可怕,最可怕的是何三的眼神。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做梦的时候,她会看见自己身后跟着一个浓厚的黑影,她转过身想看清是谁,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仿佛眼睛被人蒙住了,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她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东屋的何三似乎还没有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重的脚步令人心悸。青云躺在床上梳理自己的思绪。她喜欢躺在床上想事情,这是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只有躺到床上,她才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自从发生了之前的事情,上床前青云总费力地将沉重的梳妆台抵在房门后面。这样她才能睡得着。
梅雨季就要过了。太阳终于良心发现,毫无保留地将阳光洒到八桥镇的角角落落。在这之前,青云送走了六桥口的六奶奶。死去的六奶奶缩成一团,就像一个小小的婴孩。她远在北京的儿子,回八桥镇办理了丧事。那些天雨已经很少了,太阳亮亮地照着。六奶奶的死属于喜丧。刚刚度过乏味潮湿的梅雨季的人们都想出来走走,他们提来纸钱,出了丧仪,都来拜一拜,送别六奶奶。这些人当中的浮浪子弟,围在青云身边起哄。青云想到六奶奶的好,眼泪哗哗往下流,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哭得更是声嘶力竭,几欲晕倒。
在此期间,青云终于见到了自己即将要嫁的青年,皮肤还是很白,看上去是个体面的男人,只是太瘦了,夸张一点说,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六奶奶如果还在,肯定要说这青年是个命薄的人。不过,青云不会相信,青云现在只要一棵能够让她靠一靠的树。何三那棵树已经摇摇欲坠,青年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解决何三痛苦的唯一途径,她一定要抓住。青云心思重,心思重的人一旦有了心思,就甩不掉了。他们一起到县城逛了逛,看了场电影,在一家茶社坐了坐。青云其实很少看电影,更没有到茶社喝过茶。她不讨厌看电影,但坐在那里喝茶让她很不自然,好在青年很体贴,又会说话,温声细语,两人间的距离也拿捏得到位。青年说话倒不像他身体一样凉薄,语意间总带着宽厚和温柔,只是那些话过于得体,虽说放到哪里都不会错,青云听来,却都像是背台词,字斟句酌,没有一个错字。特别是青年的笑,也是恰到好处,这一切给青云一种虚幻的感觉。到了晚上,青云躺在床上,青年说的话做的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着。最终,青云替这件事情下了一个结论:还想什么呢?你该满足的。也就睡下了。
青年在八桥镇住了半个月才回了苏州。
青年回苏州后,青云又看到了那条黄灰色的水蛇。
那天青云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书。书是男人临别时送给他的。男人很有意思,临走的时候,没有像一般男人送女孩子喜欢的衣服、花粉之类的东西,而是送了一本书给青云。男人捧着林纡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非常郑重地递到青云的面前。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估计你也看完这本书了,我来接你,你等我。男人说。青云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感受到了男人对她的重视,这重视里面有满意,虽然她知道这还不是爱,不过青云有信心,爱总会来的。青云其实对他拿出的礼物是有惊喜的,她喜欢看书。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尽管何三一直反对她看书。用何三的话说,女孩子还是少读书为好,书读多了心就野了,心一野就收不住了。这本书她早就看过了,但她没有跟男人说,他怕男人会失望。翻开第一页,有一行简单的钢笔字,是男人写的:给青云,为了以后的生活。字迹单薄。青云决定把这本书重读一遍。
青云正读到茶花女被爱人挖出来,曾经风情万种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堆腐肉,上面爬满了恶心的蛆虫。正在这时,青云好像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叫了她一下,——“青云”。她疑心是男人叫他,抬起头,面前什么都没有,一阵贴地的热风吹过来,掀起她的裙摆,这件淡蓝色的褶裙是青云最喜欢的。青云以为是看书太投入了,揉了揉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孩子看书是打不得岔的,特别是此时的青云,心思便悠远开了。漆黑的眸子向远处看去,院子外面一棵落尽了花串的槐树,映在两只星子般美丽的眼睛里,变成了两棵。槐树高处一些成熟的槐子没有被人采摘,此刻被风一吹,发出哗哗的声响,有点像水流,从院外一直流进了院子。青云估计刚才所听到的叫声,就是槐子的响声。想到此,青云的脸一阵发烫,低下头,却看到台阶下面,一条黄灰色的水蛇正吃力地仰着头看她。这次青云没有惊叫,而是直接将手中的书扔了过去。书急速地翻了几个跟头,落在水蛇的细腰上。硬硬的书脊正好砸在水蛇的七寸之上。假如蛇也会叫的话,那条蛇肯定会发出惨叫。可是,蛇不会叫,它只会在原地痛苦地扭动。青云怀疑蛇的骨头在书的重击下可能断了。然而没有,蛇翻滚着,青白色的肚皮翻过来又翻过去,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盘在书旁再也不肯走了。青云返身回家拿了撑衣裳的竹竿,小心地挑起水蛇,将它送到了河边。它没有反抗,拦腰横挂在竹竿上像一截灰麻绳,随青云的步子晃荡着。青云将它拨到河里,蛇下了水,又活泛开来,向前游了几米,又向岸边游来。青云怕它再上岸,挥舞着竹竿吓唬它。水蛇吃力地昂着头,冷冷的小眼睛盯着青云,似乎要告诉青云什么。就是在此刻,青云几乎肯定,这条蛇就是她之前遇到的那条。青云再也不敢动了。
接下来漫长的日子里,青云将那本精装《巴黎茶花女遗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可以背诵其中的某些段落。她为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爱情悲剧流了不少的眼泪。
可是,青云的苏州男人一直没有再回八桥镇,一次都没有。
青云再次得到男人的消息,梅雨季已经过去好久了。消息是对方父亲从苏州那边传来的,苏州男人死了,死于水中。他们谢谢青云,是自家儿子没有福气。
那条土黄色的蛇,再也没出现过。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