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年
□陆泉根
母亲是在巷子口那棵水杉树下开始她的巴望的。高大笔直的水杉树和佝偻着身子的母亲形成了反差。
母亲巴望的是她的儿女们。腊月二十四,在母亲的眼里便是“年”的开始,过“年”了,儿女们回家团聚,天经地义。
母亲把所有的躁动全部放在了脸上,嘴里也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不停地数着日子,也数着她的困惑和不解。内敛的父亲,戴着老花镜,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翻看着日历,用悠长的腔调,慢声慢语:“早呢。孩子们的工作要紧,急——什么?”相对于母亲,父亲的衰老更是暴露无遗,没有了丝毫在盐城丁沙沟打工时的那股劲头。落叶归根。那个时候,父亲终于知道,他需要两个伴:我的母亲,还有搁在他椅子边上的拐杖。
我们兄妹五人,以工作的借口,分了五个地方,最远的在四川。我离老家两百里,算起来,在三个儿子里还是最近的。每年的辞年,磕头烧纸,这是母亲给我的硬任务,马虎不得。在城里工作了十五个年头,我还没有在外过年的经历。
水杉树下,母亲使劲地瞅着远处。巷子口连着古镇的大街,卖年货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年味雾气一般弥漫在母亲的四周。
母亲有关“年”的忙碌其实可以追溯到腊月二十四之前。“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手再紧,母亲也会腌制些鱼啊肉的迎接新年。屋檐下,几条咸鱼咸肉在安心地风干着。没了这些,年的味道就大打折扣。瓜子花生不要母亲亲自动手了,巷子口便有,买上一些,小心灌进口径很小的罐子,用塑料纸把口扎得牢牢的。早些年,母亲腿脚灵便的时候,还自己灌些香肠,高高地挂在竹竿上,像一面旗子。青菜和芋头,母亲总是准备了很多,藏在厨房的穰草堆里。正月里,吃多了荤菜口腔很容易生火,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想起芋头和青菜。
父亲身子虚弱,拾掇起家里的活儿却没有问题。炉膛告急,父亲就会带把小锯子,门前屋后地转悠着,给那些野树们修修剪剪,母亲捡拾起来,竟成了个柴堆,能够烧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是个有“忧患”意识的人,总是为“年”储备足够的柴米,这一点深深影响了我的父亲。父亲在盐城打工,每次回家,总要驮一大捆木材,累得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咯吱咯吱地直叫唤。
我们到家的时候,离除夕也就没几天了。我们的任务是大扫除,还有帖春联、帖花边纸。除夕如约而至。这一天,父亲会坐在灶膛边,当起火头军。晚年的父亲多次自嘲自己是薛仁贵,他的烧饭史只比他的岁数小九年。母亲扎起了围兜,开始检阅自己的成果,咸肉咸鸡被剁开,扔进了锅里。很快,我们鼻腔里挤满了腊香。
年夜饭正式开始。父亲被我们搀着坐了上座,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喝酒了,哪怕是甜酒,他只能象征性地抿上两口。饭后,妯娌们忙着收拾碗筷,母亲并没有闲,她在筹划着明天的事儿。忽然,母亲想了一下,赶紧把家里的菜刀剪子统统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大年初一,谁也不能动刀弄剪。
母亲在瓷盆里和好糯米粉,递给了父亲。父亲的手大、有力,做的汤圆匀称结实又好看。做好了,母亲小心放到洗干净的锅里——这叫“年年有余”。这个时候,汤圆被母亲换上了个好听的名字——“元宝”。父亲终于休息了,他捧着一个不锈钢茶杯,坐在凳子上,看着我们,偶尔问一两句话。母亲忙着把给孙子孙女的压岁钱备好。我们嗑着瓜子,交谈着。父母自然是我们交谈的主题:父母越来越老,“年”味越来越淡。“看春晚了!”侄子提醒着我们。
“去看下炉子的火,别弄熄了。”母亲对着父亲轻轻说。按照老家的规矩,炉子夜里是不作兴熄灭的。
“放心,刚刚看过,炭火好着呢。红红火火。”最后四个字,父亲抬高了声音。
扑哧一声,母亲笑了。父亲跟着也笑了。“是啊,红红火火!”心里面,我们都在说着。大家相信,过了年,我们家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