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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婆

2018-03-30 10:10:31

□周桂芳

外婆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舅舅去世的时候刚刚40出头,表哥表弟哭成一团,舅母早已晕倒在地上。舅舅是外婆唯一的儿子,她抱着舅舅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强忍悲痛,用干裂的双手揩干眼泪,匆匆出了门,不大一会,她抱着一大捆麦秸回来了。她瘫坐在地上,流着泪,把色泽金黄、粗细均匀的秸杆拣出来,剪成长短与筷子相仿的一段,再用细麻绳扎成小把,她把一把把的秸秆堆在桌子上,起身掸去身上的草屑,到屋后的小河边洗净红肿的眼睛,在衣襟上擦干双手,回到舅舅身边。她左手拿着一把秸秆,右手抽出一根,然后对着秸杆念念有词。后来听外婆说她念的心经,对着秸秆念了经,秸秆就有了佛性,做佛事的时候点火焚烧,那边的人收到的就是金条。她把左手上的秸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再抽出一根,继续念叨。一把念完后,她把秸秆重新扎成把,放在桌子的一边,再拿另一把。守灵的那两天,她几乎没有挪窝,身后黄灿灿的秸秆,堆成一座金色的小山。舅舅出殡的那天,她让表哥把秸杆一把把放在火盆里点燃,幽幽的火苗映着她枯瘦的脸颊,她呼唤着舅舅的名字,哽咽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在路上多撒点钱吧,你在世上没有过到好日子,到了那边别再受苦了。说完她又念了一阵南无阿弥陀佛。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到外婆家住几天。外婆住在舅舅家前面,三间小屋,土墙上盖着稻草。外婆每天做好了表哥他们的饭,再回家做自己的。一次我问她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吃?她说她跟他们吃的不一样,她吃斋。一次表哥心疼外婆,偷偷用鱼汤做菜给外婆吃,外婆刚把菜送进嘴里就吐了出来,然后骂表哥坏了她的修行。我问外婆修行是什么,她说她吃斋念佛就是修行。说着外婆就流下了眼泪,说舅舅走得早,是他前世没有修行,她自己前世也没有修行,这辈子她要好好修行。我听了似懂非懂。

外婆的菜地西边有一个浅浅的池塘,每到夏天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荷叶,开着红色白色黄色的花,蜻蜓在荷叶间飞来飞去,鸡鸭跑过来觅食,也有小孩到池塘里摘荷花采莲蓬。有一家兄弟四人,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在队里有点霸道。一天,他们老大家的小孩摘莲蓬时跟人打闹,踩坏了外婆的篱笆,还拔了不少青菜当手榴弹。舅母见了心疼得要命,跟孩子妈告状,可是那个女人护犊子,说外婆的篱笆没有扎牢,舅母气得跟她大吵了一架,那人边骂人边把篱笆又踩断了几根。舅母不依要她赔,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外婆听到吵闹声急忙过来,她把舅母拉回家,对舅母说,不厚道的人,将来会有报应,好心人,自己和后人也有福报。见舅母消了气,外婆说冤家易解不易结,转身去跟那个女人打招呼,说孩子小不懂事,不能怪孩子,说舅母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请她担待些。回来以后,她砍了些芦苇把篱笆补好,重新种上了青菜。

有时外婆也带我串门。一天晚上,我们刚出门,听到前面庄上传来一阵阵咆哮声,我们快步走过去,看见几个人缠在一块,挥舞着棍棒扁担铁锹,似乎在进行一场生死对决。周围一大群男女老少有尖叫的,有哭泣的,也有冷眼旁观的,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人敢靠近他们。走到人群处,我认出是那天和舅母打架的女人丈夫的兄弟几个。“这一家都不是好人,不用理他们!”我拉着外婆往别处走。外婆挣脱我的手,对我说,你站在那儿别动,我去看看。她三步两步走到四个人身边,一只手拽一个,想把他们分开,可是她力气小,两个壮汉纹丝不动,她着急地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谁知人家不领情,其中一个人手一挥,外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那几个兄弟仍在打斗,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都是一奶同胞,怎么忍心这样?”接着她双手合十,低眉顺目,口中不停念着阿弥陀佛。或许是外婆的行为让人感动,终于有人一起上去制止了斗殴。

人群渐渐散了,我扶着外婆回家,那天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照过来,仿佛给外婆脸上镀上了圣洁的清辉,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外婆说的修行,就是仁慈和宽容。

表哥表弟纷纷成家立业,外婆更老了,她仍然吃斋念佛。一天她对舅母说,她马上要去见舅舅了,她别无所求,只想有一个好死场,她最怕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给小辈添麻烦。在她93岁那年,摔了一跤以后,永远地睡去了,她终于实现了她的心愿。

外婆离开已经20多年了。去年表哥从城里回来,拆了老屋,建了一座高大的乡间别墅。今年,表弟的女儿结婚,兄弟姐妹从天南海北又聚到一起。照片上的外婆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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