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睡眠
□郭亚群
嘀嗒,嘀嗒,深夜11点,房间像一只巨大的黑色屏罩,将所有的人和物统统包裹在里面。我蜷缩在被窝里,闭上眼,一切都明亮了起来。晚归的邻居刚刚到家,车轮静静轧过阳台下的那片草坪;先生的鼾声清晰地穿过两扇门,躺在我的身旁;窗外的落叶在风的作祟下,与地面轻轻耳鬓厮磨;无线网络的电流声隔着书房的门,若有似无地骚动着我的耳膜。
塞上睡眠耳塞,让自己与被子以外的一切彻底隔离。翻了个身,用觉得最舒服的姿势,佯装轻松地等待睡眠的召唤。1-2-3,我依然年轻而有力的心脏卖力地为我数着单调无用的数字。换个姿势,我平躺在床上,深吸气,轻吐气,试图安抚那因为无法进入睡眠而烦躁不安的心。
幻想独自躺在一片小小的竹筏上,在平静的湖面随波飘荡,在群山的包围下,我属于了天地,天地也属于了我。意识渐渐模糊,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洞穴带给我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我知道只要飘过这片黑暗,就会抵达那个宁谧的世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洞穴那头的明亮在向我招手,我已经接近她了,就快到了。“砰”的一声,眼前的一切像一只瞬间炸裂的肥皂泡,迸溅出来的皂液撞进了眼睛,直逼着我的眼泪。我被狠狠地甩了出来,刹那间又掉回到了这张2米宽的双人床上,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心脏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狂躁,用力地敲击着身体的内壁,我甚至能听到肋骨发出的撞击声。
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湖水已经无法承载我那无处安放的灵魂。登上云端、沉溺大海、沐浴森林,我四处寻找,渴望再次回到那个似曾相识的隐秘洞穴,因为我知道只有成功地穿过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可是,每一次都是在看见曙光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踢回到床上。
几个回合的交战,我筋疲力尽,肩膀无法动弹,连翻身都觉得吃力,甚至无法睁开双眼。可是怎么也回不去那个洞穴,更谈不上看到那道朦胧的曙光。
那间破旧的瓦房里,祖父的脸棱角分明,他颤抖着双手从桌上的瓦罐里给我拿糖;对面的那户人家究竟有几个兄弟,几个子女?为什么我只记得五伯和六叔;外婆隔壁的那个皮匠总喜欢坐在门口吃饭,把碗放在他那油腻而肮脏的围裙上;表哥为了让我尽快跟他们一起做游戏,帮我写完了一整版的“羊”,为此我被老师罚了站,而我们做游戏的时候压断了舅妈用来撑帐子的竹子,他们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因为我最小,也最应该被原谅。
在这个寂静的凌晨,那些几十年都不曾唤醒过的记忆,一拳一拳击打在我的脑部,让我晕头转向。我彻底放弃了,如一堆烂泥铺瘫在床上。
堂姐在前面跑着,堂妹在后面跟着,我们的兴奋是因为过年还是手里的那条随着竹签窜动的龙?我奋力地奔跑,顾不上身后跌跌撞撞刚学会走路的堂妹,一声清脆的破碎声,手里的龙散落一地。我嚎啕大哭,拿着那只光秃秃的竹签,走到祖母的面前。祖母怜爱地摸摸我的头,从那只精致的小布包里又拿出一块钱,偷偷塞给我,小声说,不要告诉她们。她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天真,我看着满脸皱纹的祖母,破涕为笑……
窗外的鸟儿叫醒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睁开惺忪的双眼,身体沉重而僵硬,像刚刚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祖母平静安详地躺在堂屋的正中,大伯的哭声在那间人字结构的老屋上空不停地回荡,一声一声,渐渐远去。父亲在哪儿?我忘记了。可是我记得我站在母亲的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压抑地哽咽。
那些沉睡了几十年的场景究竟是梦境还是幼年的记忆?我究竟睡去了还是一夜未眠?有谁能告诉我答案?我将问题抛去几十年前的那个时空,等待回应,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