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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根青衣的水袖

2018-04-27 09:26:36 兴化日报(数字报)

那两根青衣的水袖

——读王亚彬和她的舞剧《青衣》

□庞余亮

青衣是名词,水袖也是名词。

青衣的水袖在王亚彬的手中,那叠,那旋,那绕,那抛,水袖已是连接心的神经,团龙,扬袖,反收袖,片花……柔软的绸缎曲线,让一颗追逐自由的心,跟着袖尖到了远方之远。那人戏不分的戏痴筱燕秋在出与收之间,令青衣的水袖成了曼妙的动词。

一出舞剧《青衣》,王亚彬凭水袖漫步。

这是平生第一次看舞剧,就是这《青衣》,全场的观众如我,一起中了魔怔。生错了星球的筱燕秋,唤醒了同样生错了星球的我们。王亚彬是筱燕秋,也是灰尘满面的我们。原著《青衣》为上世纪末的汉语小说的杰作,疼痛依旧,这85分钟,令人窒息的,也是淋漓酣畅的,时光破碎、灵魂失落、魂兮归来的舞剧,因为王亚彬,为我们贡献出了“比冰和铁更刺人心痛的快乐”。

那么,王亚彬是名词,还是动词?

属于王亚彬的名词很多,比如把杆,还有那个舞蹈教室里的站在把杆最后一个的9岁女孩。比如茧,女孩手中那磨出来的缄默的老茧。比如软尺,老师手中的量上身和腿比例的小软尺,她多么渴望长大。比如瘊子,左脚那反复削去又反复长出来的“瘊子”。 比如右脚,她受伤的右脚错位的外踝。

就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她的重心与旋转,脱离地球重心的旋转。属于她的那双舞蹈的水晶鞋在什么地方?或许那时候,属于她命中的那两根青衣水袖还是北中国的风,古城北京上空的云,有诡秘的成分,亦有奖励的部分。但孤独永在。如同练功场劣质地板上刺入大腿后侧的黑色木刺,这孤独的,尖锐的木刺,需要她对着镜子咬牙拔出。

当然也有小小的动词,比如跌跟头,“我低头看看我的腿,像极了梅花鹿,一只满是青紫的梅花鹿”。比如减肥,“每个周一都要称体重,谁胖了,那接下来等待她的是午日阳光下持续地奔跑和喋喋不休的训练,直到磅秤再回到那最瘦的那个位置。每个人都渴望轻盈、轻盈再轻盈,像一片纸,一片树叶、一张书签。”比如拉扯,“我像我自己的小小领导者,指挥着自己跑到任何想要去的地方,有种轻微的、淡淡的被自己拉扯大的感受”

属于她的名词和动词实在太多了,生命该如何寄托?“面对生长,我们推出问题:生,我们从哪里来?长,我们要到哪里去?”王亚彬索性把老茧、淤青、色斑等这些名词称之为“岁月的包浆”。各种荣誉、演出,2009年的王亚彬如《阿飞正传》中永远飞翔在空中的鸟,成立了“亚彬和她的朋友们”“亚彬影舞工作室”:“我不想像商品一样等待被挑选,我与舞蹈不应该是这种关系。”

不想随波逐浪,那就得远离着俗世的温暖,独自品味自己的孤单。但孤单的奖赏也是巨大的。从2012年开始,她与《青衣》里的筱燕秋如姐妹,如知音,再后来,泉眼突然涌开,在欧洲巡演最后一站的归程航班上,为《青衣》编舞的灵感蜂拥而来,她10小时没有睡眠,接着是三年时间的筹备和编创,她集结起一支出色的国际创作团队,打造出了这85分钟的灵魂之剧。

一旦被月光照过,凡间就不是凡间。恰如穿上了筱燕秋的青衣,就是一辈子的烙印。所以,“包浆”相遇的绝不会是冷石头,那是块滚烫滚烫的玉。从老青衣李雪芬与筱燕秋的对舞开始,接着是青衣与长袖被剥夺。还有她与交通警察的丈夫面瓜的双人舞中的错位,她的无力,她的疼痛依旧无处诉说。面瓜给予她的日常生活是太阳、灰尘和噪音。但她内心的青衣,却是那轮满满的白月亮。这月亮,是苦涩的药丸,也是执着的纽扣,是肉身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与烟厂老板谈判那一幕创意令人叫绝。灵魂的交易在条台上上演。生命敞开之后,灵魂之长征何止一万里长,他们在围追堵截那轮月亮,月亮锈迹斑斑,但它依旧在自我攀援。小春来的命,何尝不是筱燕秋的命?看着那日益亏损的残月,世俗生活,包括生日蛋糕的甜,都是无法下咽的。月亮在她眼睛里,月亮在她舌头上,月亮堵住了她的喉咙,那青衣的水袖在月亮下永不褪色——心犹不甘的蓝。

“……我穿上水袖,觉得自己变得那么长,可以触碰皎洁的月容,可以深探落寞的湖底,可以依偎壮硕的山峦,可以切割空间让情感沸腾。”在舞剧《青衣》中,最轻的名词是水袖,最重的名词也是水袖。她的每一次抛出去,那水袖一定要直抵心底。最长的水袖长达45米。那双袖就是90多米,90多米,需要多大的力气,又需要多大的自信。

“我和筱燕秋一起起舞,一起落幕,多么希望大幕拉开后永远没有结尾。我想她也许在雪地里呼喊,泪盈盈、怯生生,微微地颤抖着,我很想很想用我宽阔的臂膀和胸怀去拥抱她。”“我想筱燕秋一定为了《奔月》,为了嫦娥不舍得死,有些狼狈,有些苟延残喘。很多人活下来,就是因为还尚存着那么一点点希望,而当希望粉碎的时候,生命将会戛然而止。”

所以,和筱燕秋同样单纯同样执着同样忘我同样敏感的王亚彬说,《青衣》是她30岁以后最好的遇见之一。“谁知下次舞台灯光亮起时,我又会在哪里?”就像她的那本《生命该如何寄托》的扉页:“此书献给千千万万奔波在尘世间,渴望被艺术陶冶想要去超越自己的人”。

超越嫦娥,就是嫦娥。超越月亮的桂花树下,还是捣药的兔子。当最后一幕拉开,青衣穿好云肩,理好衣袖,7分钟的“大水袖”翻抛,酣畅的,淋漓的,是水袖,也是冰块,更是漆黑的铁块……她站在血红的月亮下,她的大雪,她的青衣,她必须从舞台上消失,她又何尝能从舞台上消失?那一碗灵魂之药熬制好了吗?我们的嘴唇又该如何张开?碧海青天,长河渐落,青衣其实不是嫦娥,而是被围困在俗世的我们。我们的面前,没有灵药,也没奔跑。那对于命运的不甘,我们如鲠在喉。

“我跳了60多场《青衣》,我也衰老过60多次。”

这样的投入,是小说《青衣》的幸运,亦是舞剧《青衣》的幸运,更是一代观众的幸运。青衣、水袖、王亚彬都成了属于灵魂的动词。

“当你收回悬挂在夜空的长袖

银河之水陡然涨满了今夜的河床”

这是诗人金倜看完舞剧《青衣》写下的《舞者·亚彬》,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念想最多的,还是舞台上青衣那两根神奇的水袖。

犹在水里,犹在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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