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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会讲故事

2018-04-27 09:26:37 兴化日报(数字报)

□王慧骐

讲故事这几年是个热词。都在讨论如何从各方面讲好故事。会讲故事的人因此受到关注,甚至成为网红。

平时偶尔读点诗,我就在想:诗要不要讲故事呢?一般情况下诗好像不讲故事,讲故事通常是电影、电视剧、小说干的事。诗只要把那道叫做想象的彩虹桥建好,再找一些冷不丁的意象群,让它们彼此间发生关联(当然也可以混搭),一定要出奇制胜,打它个措手不及。诗人常常就是这么干的。按正常规矩出牌那不叫诗,手里捏着的那只“猴子”(也叫王)隐藏得越深越好,甩出来的时候得举座震惊。好了,祝贺你,这首诗成了。

但这样的诗可能会奏一时之效,逶迤而出的意象的确颇让人目醉神迷,可等放了放,回过头来再想,似乎已大雪无痕,不记得那诗里都说了些啥。从这个意义上寻思,我倒希望诗里面稍许有点故事,哪怕后来具体的诗句记不住了,但诗中所述之故事却雁过留声,在大脑的荧屏上留下了影像。

说几个具体的例子吧。诗人金倜今年2月份(或更早)像是去了一趟湘西。行走途中用手机给朋友圈发了一组诗,印象较深的有《谒沈从文先生墓》《朱砂》等。而其中一首《苗寨的孩子》讲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故事中那个羞涩的女孩,让我们看到了湘西的古朴与醇美。好性情的金倜把阅读者当作听故事的孩子,满脸慈蔼又特别认真地讲了他的一次路遇:“去苗寨的路上/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站在道路拐角的地方/唱着他们的歌曲/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有手编的蝈蝈/当地的朋友提示我们/不要随便给他们钱/不能培养他们不劳而获的习惯/但可以花一元钱买他们编的蝈蝈/要让他们意识到尊严/我看到一个羞涩的女孩/个子很矮,没有唱歌/不安地搓揉着竹叶做成的蝈蝈/我悄悄地给她十元钱/她开心地把手中的蝈蝈都给了我/一路小跑离开了/我记得她碎玉一样的牙齿很白/笑起来活脱脱就是我女儿的样子/离开苗寨快一个月了/那些孩子的歌声还时常闪现在我的睡眠/像幽灵一样。”

一首诗全在这里了。诗人的故事讲完了。有过旅游经验的,恐怕都碰到过这样的场景。你不妨也设想一下,在这样的场景面前你会逗留吗?你会关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碎玉一样洁白的牙齿”吗?你会把这样的路遇写成一首诗给你的朋友吗?我当然无从知道这些提问在一个相对的人数群里会是怎样的结果。但我知道的是我自己,得老实承认,我做不到。而我的好兄弟诗人金倜却做得到,他有一颗孩子般纯美的心,他被人世间所有的单纯与美善一次次打动又一次次呈奉他赤子的真情。写真情也就无需卖弄,无需炫技,他选择讲故事的方式舒缓而平实地娓娓道来。

那个“羞涩的女孩”是一幅白描,淡淡的,却又浓浓的(诗人描述中倾注的那份情感,谓之浓)——个子很矮,没有唱歌(有别于人群中其他的孩子),不安地搓揉手中的蝈蝈(此处的“不安”照应前述的“羞涩”),“悄悄给她十元钱(“悄悄”在这里保护了她的“羞涩”),“她开心地把手中的蝈蝈都给了我”(倾囊而出,表现了这个女孩的纯洁无瑕)。“笑起来活脱脱就是我女儿的样子”,此一句可视为全诗(这个故事)最光彩照人的一处亮点。诗人把笔下的人物一下子同我们每个人都拉近了,感觉她就是我们大家的女儿。心中的暖意在一瞬间蹈空袭来。

再来看格风的一首诗。格风是一位资历不浅的媒体人。早年做过剧团编剧,在诗坛也曾名噪一时。歇了些年头,近又卷土重来,且有点旋风四起的意思,写得很猛。不久前他有一首《纪念白球鞋》,是写少时的经历,讲了一则独特而充满谐趣的故事,听的人分明感到了他其实是想对岁月说点什么——“……上课铃声和我饥饿的胃/在轧花厂对面的蔬菜小学/我逃了两堂课/一口气跑到镇北老营/登上师部一座废弃了的瞭望塔/芦苇滩之外的旷野/水渠,田埂,稻草人/电线杆上歇着麻雀/……我数了数地平线上的几棵烟囱/又数了数九龙河口的九条细流/朝塔吊下杂草丛生的干沟/撒了泡尿/然后下来/被二呆子告到老师那里//老师赵婘,笑靥如花,人见人怕/无锡来的女知青/她罚我背书/背完孔乙己天就黑了/她要我接着背/纪念白求恩/白求恩是加拿大共产党员/我哭了/脑袋嗡嗡的/仿佛又回到呜呜作响的破铁架上/对岸砖瓦厂的船队/运送着夕阳/西南方向一条老街/密匝匝的屋顶升起白烟/我知道那里的西街大药房/幽暗的后堂/木结构楼梯的拐角处/庞举人头戴瓜皮帽的旧照片/那是我奶奶的父亲/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到白求恩身上//学校已空无一人/我看见一双白色的脚朝我走来/熟悉的花露水的味道/是赵婘/我脖子扭向窗外/眼睛斜向她脚上的鞋/她的鞋很白,窗外更黑了/她卷起课本/拍拍我的头说不用背啦/以后记住/一个是穿长衫的先生/还有一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你回去吧/我完全听不懂//后来赵老师离开了蔬菜小学/从此音讯全无//为了遇见穿长衫的先生/我在垃圾堆上/细数捡破烂的零钱/十岁生日那天/给自己买了一双白色球鞋……”

格风的这个故事比金倜说的故事,读起来是不是有点绕?好几根叙事的线交织在了一起,放电影似的,一会儿切入一会儿切出,此场景又跳到彼场景。捋一捋,其实也还脉络清楚。先说了逃课,爬到瞭望塔上看风景,撒了泡尿下来,被同学告发;继之说了被“笑靥如花”的赵老师罚背书,背了《孔乙己》再背《纪念白求恩》,脑子里开了跑马场,闪出“船队”“西街大药房”“奶奶的父亲的旧照片”等一些早已熟稔的画面;接下来又转回现场:花露水,白球鞋,“人见人怕”的美女老师放了“我”一马;故事最后扎口子还归到“白球鞋”上来。最为谐谑的是,课文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白求恩,同一双“从此音讯全无”的白球鞋发生了瓜葛。作者借助这个故事穿越到40多年前的那方天空下面,寻找早已逝去的少年时代,把一种凭吊与感伤揉碎了,让同他一样回首往昔的人去体验,去钩沉,去发现,得以在岁月之河的源头找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还想再说一个诗人——大友,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约略知道他的一些经历,当过多年的兵,转业后做了公安干警。当兵时狂读过一些外国文学,这些年口语诗成了他的强项,据说圈子里名气很大。口语诗的特点是短,但短并非浅的代名词,愈短愈要求诗意的浓缩和精悍。哪怕只有几句,也让你读出深藏的意蕴来。他有一首《宫女》,仅五句,不妨来体会一下:“你哪里知道深宫中的寂寞/后宫总共326块砖石/我抚摸了无数遍/其中31块/有细细的裂纹”。并非实写某个宫女,亦无具体的故事情节,但浸淫着幽怨和怅惘的情景你尽可以去浮想联翩。这是一种把故事引而不发,留待读者去任意编排的写法,奇谲之处在于,诗人煞有介事地说了后宫砖石的两个数字,把百无聊赖空虚寂寞的宫女之痛刻画得入木三分。

可见诗人讲故事,也都各有各的路数,或“显”或“隐”,或明或暗。但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即故事在他那个诗里一定是无法抽掉的筋骨。像是盖房子的梁、椽,诗因它而立起。当然,诗不同于小说,更不是专门意义上的故事,它无需一二三四交代来龙去脉,也不要求头尾俱全,善始善终,叙事成分的介入是为了让诗变得饱满,有精气神,也更接地气。这样的诗,就有可能被读者放进大脑里的收藏夹。不知上述愚见可否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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