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阙雅萍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走在石桥街的马家巷,总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虚幻、飘忽。我家住在石桥街浪静庵巷,学校在石桥街上,从浪静庵巷到学校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浪静庵巷的东头穿过马家巷,拐进石桥街;一条是从浪静庵巷的西头穿过黑婆婆巷,拐进石桥街。平时,我两条巷子走的频率一样多,比如说,我早晨走马家巷,那么下午我肯定是走黑婆婆巷。自从李小明被枪毙后,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自己的习惯,马家巷,成了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那个雪夜。寒气逼人。月影、树影、人影、屋檐的倒影,覆盖在雪地上。18岁的李小明怀揣着一把尖刀,“嘎吱,嘎吱,嘎吱”走在寂静的黑婆婆巷,酒精开始在他的体内发酵,他感到浑身燥热,眼前的世界像是被虚构出来的,雪白的世界像一面镜子,一只啤酒瓶在雪地上闪闪发光,紫月亮、蓝星星,连他自己的脚步声,都像是从某座更遥远的岛屿上传来。
22年后,我在李小明家客厅的相框里见到了他的照片,他无可挽回的一生被定格在墙上,一年又一年,永远18岁。我想起诗人庞余亮的一句诗:“你死去,你永远年轻。 我活着,我不断衰老。”油漆剥落的墙上有三幅照片并排挂着,前两幅分别是他的爷爷与奶奶,两位老人一个死于十年前,一个死于五年前。两位老人临死前不约而同地喊着他的小名才咽气,“亮亮,亮亮,亮亮……”呼吸从急促到微弱。22年后,李小明的妈妈再跟我谈这些事时,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四肢健壮,五官凹陷在一堆隆起的肥肉之中,仿佛有一座肉山从头到脚罩在她的身上。
22年前的变故,给她留下了永难治愈的偏头痛。在那之前三天左右,她的眼皮就一直跳,她甚至贴了两块白色的纸屑在眼皮上,“我希望它是白跳。”那天晚上,她对正准备出门的李小明说。“也许是跳财呢,你贴了白纸就挡了财运了呀!”李小明也跟她开玩笑。母子俩说说笑笑,丝毫没有察觉出噩运正在来的路上。“他穿的是我给他买了过年穿的新羽绒服,蓝色的,那么帅气,他以前出门从来不打招呼,那天,他说,妈,我出去了……他没有再回来过……”我的拜访,让她又一次陷入回忆之镜,她一只手紧压着太阳穴,疼痛显然又来了。我衰老的容颜也让她难受,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一只手拽着我的手不放,仿佛时间在我身上的流逝才让她恍然大悟:过去的,永远回不来了。
1996年5月,李小明被枪决的那一天,天阴着,潮湿、闷热,已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她去送他最后一程,自从儿子被捕后,这半年来,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眼睛像两个山洞,深寒、旷远,吹出冷嗖嗖的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仿佛身体里每一个器官都在内部腐烂了,只剩下一具空壳,被四肢脆生生地托举着。公审大会上,当李小明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抢劫杀人犯的牌子,被两个武警架着拖着上了公审台。台下乌压压的一大片人海,楚水城每个学校的高三学生都被组织来了,学校的通知单上写着:“警示教育”。我也去了,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李小明踉踉跄跄的身影。李小明是我的同桌,他是班长,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
一大群武警围着他的妈妈,防止她有过激行为,她在人群中哭喊着:“亮亮,亮亮,亮亮,老天爷怎么不长眼,你是冤枉的啊,他们为什么不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才18岁……”那哭声听了让我有一种非人间的感觉,惨绝人寰,一声又一声,像最锋利的刀刃,划在玻璃上,划在人心上。公审不会因为一个母亲的五脏俱碎而中止,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在我的心中一次又一次回放:我听到审判长下达了死刑执行令,台下一片欢呼声、掌声,还有学校组织学生起立,齐刷刷地唱起了国歌,李小明被拖出了公审台,被押上了警车,一路呼啸着向城外驶去……
李小明是家中的独子,在他被枪决后,他的妈妈、爷爷、奶奶,接受不了这个事,全被打垮了,三个人一起住进了医院。李小明的爸爸眼睛高度近视,是乡镇中学语文教师,他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三个病人,所承受的压力,别人无法想象。妈妈天天把李小明的照片捧在怀中,不吃不喝,只是呜呜地哭。她一会儿说,小明去上大学了,一会儿又说,小明病了,死在了手术台上。不对,不对,小明是跟我赌气,离家出走了,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她嗓子早就哑了,声音丝丝的,在空气中颤栗着、抖动着,惊醒了沉睡多年的灰尘,它们从屋脊里扑簌簌地落下。
1998年底,李小明妈妈以42岁的高龄,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李小丹。小丹一出生就改变了全家的生活轨迹,他们的生活有了盼头,他们不再独自垂泪、暗自神伤。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轮流围着小丹转,小丹长到10岁,还是妈妈喂她吃饭,给她穿衣。她被家人捧在掌心。天黑以后,从不出门。回家迟5分钟,爷爷奶奶就去巷口守着。小丹聪明、伶俐,长着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她对她出生以前家中发生的变故不太清楚,家里人也从不跟她提哥哥的事,外人早就忘了她曾经还有一个哥哥。小丹很小的时候看到墙上那个和自己眉眼相似的男孩,总想跟他说说话。后来,爸爸把照片取下来了。直到小丹今年出去上大学了,才又重新挂上去。小丹考上了省内一所著名的985大学。
“今年高考,我们小丹是他们学校的理科第一名呢,好几个大学抢着要她,我和她爸考虑还是离家近点好!”说到小丹,她跟刚才那个悲伤的母亲判若两人,她眼睛里的喜悦如秋水一般溢了出来,曲径通幽地朝着她身边的每一个角落漶漫。
“真好,小丹将来的前景一片灿烂,你和叔叔也能享福了。”
“是啊,是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小明一定天上保佑着妹妹,保佑着我们一家呢!”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