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夏红卫
反复无常的气温,让人钝化季节的存在。还好,还有节气和习俗,传承和怀念。
那个午后,匆匆忙忙地赶往故乡。大伯在村口等我。
乡村的阳光,没有杂质,能嗅到温暖的味道。阳光中的大伯,满头白发,衔根烟。远远地,像株沧桑的老榆树。
大伯没离开过故乡,一辈子仅做了两件事,年轻时做村干部,年迈时做豆腐。世界对他来说,便是村落上空那安宁的天。哪像我,没混出个人模狗样,就早早地选择了逃离。
大伯眯着眼,念叨,回来了,回来了好!去看看你爷爷奶奶,烧些纸钱给他们。我递给他烟,他说不要不要,手已伸过来。瞅瞅烟嘴上的字,笑着自言,这么好的烟。随手,烟被夹到右耳上。
村外的东北角,有片临水的地方,人称“河塘地”。跟村庄无路可通,但遥相呼应。据说,风水好,是块福地。因为前有古河流,后有叫唐家的村落。村里人去世后,都安葬于此。
爷爷在世时,昏暗的灯下,我们就着小鱼虾喝酒。每每谈及生与死的话题,他心如止水,人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从这村搬到那块地,还是这些乡亲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爷爷一生为农,守着五亩六分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日复日,年复年,简单又平凡。也许,粮食的收入总是那么贫瘠,但土地是他永远的希望和寄托。如果衡量土地对农民的作用,单单用经济价值作为标准,我想肯定是种错误。
扛着撑船的竹篙,大伯走在前面。我和妻儿,拎着三捆黄裱纸,跟在后面。土埂弯曲,高高低低。一只小船,系着木桩,泊在河岸。
四月的乡村,色彩斑斓。空旷的绿野,一望无垠,生机勃勃。田垄间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河堤上粉色的桃花,格外娇娆。几只小鸟在枝头欢快跳跃,我不知它们的姓名。鸭子们舞动轻盈的翅膀,嘎嘎嘎,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风景是什么?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是走马观花、过眼云烟?还是人为造作、哗众取宠?风景是有味道的,它是一种透彻心肺的清爽;风景是有感觉的,它是一种慵懒着亲切的随意;风景更是有色彩的,它点亮着每一个人心底那片渴望的光明。
静谧的河流,船在水面缓行,两侧水痕呈楔形。水波很小,一荡一荡,便消失于远方。也许撑船而行,是世间最古老、最缓慢,也是最温馨的行走方式。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久违的感觉,我惊讶了!
大伯有一搭没一搭,问我关于城市的生活,告之乡村那熟识邻里的故事。小船晃晃悠悠,通连着两个村落。
“河塘地”比去年又添了些新坟,很多旧坟装饰如新。时代发展之风,渐渐吹过,破瓦漏屋已成为历史。但这里绝不像城市开发那般,肆无忌惮。
爷爷奶奶的坟茔在村北,外公外婆的坟茔在村南。而今,他们依旧住一个村。一座座墓碑,如同一块块门牌。那些名字,我如此熟悉。学校门口摆小摊的张志圣,讲《三国》的白胡老头,买5分钱一节甘蔗给我吃的舅爹爹,跟我一起打玻璃球的小旺……他们一定在跟我点头打招呼,来送钱给你爷爷奶奶了,来望婆爹爹婆奶奶了,老从顺(爷爷)有福啊……
恍惚间有人告诉我:小梅家的矮桑树,结出的桑葚快红了;二狗子又在土堆里捡到两块黄铜板,大清带铜的那种;哦哟哦哟,快回家了,蜻蜓飞得低要下雨了;裤子开叉了,陪我回家作个证呗,不是跟胖鱼头打架的……
我看到:紫燕梁缘下筑巢,进进出出;麻雀屋檐前争吵,吱吱喳喳。鸡在墙角窝里打盹,狗在巷头巷尾游荡。房顶升起的炊烟,如招唤的手臂,一缕一缕……
爷爷戴着断腿的老花眼镜,坐在院内,读那识不全字的报纸;外公赤裸着上身,用剪子剪他永远剪不完的胡须;奶奶跟外婆围着一桌,打十公分长二公分宽的纸牌。
童年的我背着黄书包,放晚学村里村外疯玩。回到家满头汗,大水缸一勺水,咕咚咕咚猛灌。爷爷变魔术似的,塞给我一块糖。兴奋之余,手心把玩,舍不得吃。忍不着了,撕开糖纸,舔一舔。糖终于放进嘴后,不肯用牙齿咀嚼,让它慢慢融化。
妻子推了我一把,快磕头磕头!我怔怔地回归现实。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回忆了。原来,我的回忆能力还未消失殆尽。
这些年,我一直用努力的姿势在奔跑,为了所谓的事业。多久没陪爹妈唠唠嗑了,多久没带妻儿去仰望蓝天了,多久没跟三两好友静坐观月了,多久没拾起曾经喜爱的文字了……还恬不知耻为自己找来一百种理由。
喧嚣与浮躁的现代文明,无形之手驱使着一切。速度和节奏为尚的时代,连等待都已失去本质的内涵。脚步急促的背面,是灵魂的苍白和精神的缺失。当权力与消费成为当下的现实,当追求和信仰失去了深度,人性就像河流上的漂浮物,永远浮在历史的表层。
城市,满眼的高楼大厦,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人被孤寂地分隔。我在欲望之网中痛苦地挣扎,却越陷越深,身感窒息。也许,慢下来,再慢下来,向从前一样,才是最好的抉择。
春光无限,让我们一起重温木心先生的《从前慢》吧。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