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农历五月，阳光如瀑。麦子在广袤原野上站立成盛妆的新娘，密密的麦芒是它们明眸上的修长睫毛，在蓝天白云下眨动出艳阳的灿烂，一瞬间真有炫目之感。斯时，蓝天如洗，白云似棉，小南风一吹，麦子轻快地掀起一波波金色麦浪，远处传来一声声鹁鸪的轻啼。面对如此深邃平静的无垠麦田，心旷神怡之际简直要放声歌唱出来。

麦田的平静是表面的，在麦田深处，不定藏了多少秘密呢。这秘密是随着麦苗的生长、拔节，秆高叶茂之后才渐渐发生的，有些甚至是公开的想瞒也瞒不住。譬如野鸡，谁都知道麦田里有野鸡，兴致高时，它们自己都会突然“嘎——”一声，哑着嗓子，张开翅翼飞起，但飞不高，也就飞十几米远，小半块麦田吧，又扑扇着“扑噜噜噜”落下，你若追，它迅速跑开，“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很快消失了踪影，茫然间仿佛一场梦境。当然腊月里麦苗才两三寸高时也有野鸡，雄鸡一身锦缎，长长的尾巴，血红的鸡冠，漂亮，远远的一对对就在田埂那端信步。但没人追，追不上。

春二三月，儿童散学归来早，麦田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疯跑着在田间放风筝——尚未拔节、分蘖的麦苗皮实得很，才不怕踩踏呢。麦田上空一只只蝴蝶风筝、蜻蜓风筝，鲤鱼风筝在争奇斗艳，伴着孩子们快活的笑闹声，在麦田里欢腾。然后累了，乏了，就躺在田埂上，数天上的流云，絮絮地说些家里的学校的事情，心里的打算，种种幼稚的想法，随手掐一段麦秆，吹，吹出来就是麦哨。你吹，我也吹，如小鸟在田间啁啾。春深时候，麦子扬花、灌浆，麦秆上缠络的荞荞子（又叫野豌豆）开罢紫红的蝶状小花，也结出狭长的嫩绿小豆荚，剖开，抠去籽粒，吹，嘀嘀，再吹，哔哔，清脆而悠扬，吹得人心里悠悠的，却笼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眼前一只白鹭无声地飞过，能将人的心思带到老远，半天回不来。

待到麦田里的野豌豆成熟，亦可摘上两口袋，不只当哨子吹，可以煮熟了当零食的，软糯起沙，一股清香，非常解馋。运气好时，也许就能发现三五株麦秆腰部被松松地缚在一起，搭了一只小巧的鸟窝，里面卧几只淡青的蛋，才楝果那么大，心里一阵惊喜，揣回家，汤罐水即可“带”熟，舍不得吃，把玩半天，分两只给好朋友，显摆一番，到底忍不住吃了。吃完，再去麦田找，哪里还有？这时才恨自己嘴太馋，为那只失去孩子的亲鸟而忧伤，不过，小伙伴招呼一声，又疯玩去了。

对于一个馋嘴的乡村少年而言，麦田里还盛产一种美食：烧烤青麦穗。燃起一堆柴火，摘一把半熟的柔韧青麦穗，投进火堆，青烟袅袅中，很快弥散开好闻的烤香，那种来自原野的扑鼻清香太诱人了。耐心等上一阵，从满是火星的灰烬中翻出来，搓去麦壳，烤至半黑的嫩麦仁还冒着白白的热气，送进口中，那滋味，嫩、香、糯而韧，要多美有多美！每一年，我都会邀上小伙伴偷偷地躲在麦田里，吃烧烤去！吃完了，抹一抹让烤麦穗染黑的双唇，若无其事地回家，这是多少农家少年的小秘密啊。直至一年的麦子黄熟，布谷鸟急促地从田野上空飞过，老农随手撸一穗麦子，两指揉出金黄的麦粒，喜眉笑眼地道一声“收麦子了！”一年的烧烤季节才告一段落，心里却又在憧憬翌年的青麦穗，那舌尖上的美味真是解馋呢。

麦田里也会有蛇，有刺猬，有鸟粪里长出来的一丛香瓜，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可能，衍生出来就是一个个饶有意味的故事。

麦熟一晌，龙口夺粮。阳光晴好时，麦粒就会爆裂，到手的粮食转眼落空。因此割麦总是很紧张，必定以赛跑的速度在争抢。烈日高照，汗流浃背，断不敢怠慢，再懒惰的农妇也要下地，学校还放忙假，男女老少齐上阵，拼了。马步，弯腰，一弓到地，以感恩的姿态面对一片片丰收的麦子，尽量多地搂抱一怀麦秆，雪亮的镰刀用力一挥，只听得“嗖喽”声起，怀里的麦子已应声倒地，献身最后的辉煌，仔细听也许能听到一声声幸福的叹息，那是麦子盼了多久的一刻啊。父老乡亲们却顾不得去揣摩麦子的思想，他们一次次搂麦子进怀，一次次挥动银镰，一次次拦腰捆住大束麦秆。在麦田里，他们总是精神亢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豪气可上云霄。直至累得不行，这才坐下来，稍事休息，喝杯茶，吃几口干粮，又望一望天色，继续上阵，龙口夺粮。

一旦麦子躺倒，麦田里的秘密马上呈现出来，一柄锹锈迹斑斑地横在那里，一面镜子隐约闪射出太阳的光辉，青蛙与蚂蚱皆惊慌失措地逃开，闻着麦香而至的白蝴蝶和玉蜻蜓也随着麦秆的倒地不见。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抬头突然看到两只野兔分散而逃，敢情是倒下的麦子出卖了它们的秘密。几个青年撒开腿在后面猛追，边追边喊。就见一只野兔跳过一道沟，蹿进了小桃家的麦田。满仓气喘吁吁地嚷，小桃，砸它，砸它！亢奋中的小桃随手一块泥团，可巧就砸中了，野兔一个踉跄，当即矮了下去。当满仓拎起菜刀动手时，绝望中的野兔瑟瑟发抖起来，惊恐的目光紧盯着那把刀。小桃到底心中不忍，放了它吧，一条生命呢……如一滴水汇入大海，那只幸运的野兔顿时就不见了。只是奇怪，麦田里只剩下丰收后的短短麦茬，一点秘密都没有，它到哪里去了？大可不必担忧，它本是大地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是最合理的选择。

麦田深处总是生长着秘密，而一只麦田里的野兔，多像大地的脉搏，哪怕再隐蔽，你也能感知它的存在，只要留心。如今的乡间还有成片的麦田，“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当然也想念麦田里的秘密，哪怕什么都不想，在麦香萦绕的金色田野，一颗心总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