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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

2018-05-25 08:44:36 兴化日报(数字报)

□阙雅萍

李小明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脏就开始不规则地跳动。频率越来越高,我握着筷子的右手开始颤抖,浑身冒汗。坐在我身旁的喻莉莉看着我说:“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突然不好了?”我没有回答她,双手放在桌子上,支撑着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户前,开了一条小缝,吹进一阵凉气,才感觉情绪平缓下来。我还能看见李小明蓝色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一步一步移动着,只要我张口,我就能叫住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让他停下来,转身,回到这间屋子,回到这张桌子前。然而我没有。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扼住了我的喉管,不让我发声。

我不知道第六感到底是什么,这一生,它总在恰当的时候,给我以暗示,只是愚顿如我,总要事过境迁,才会恍然大悟。

10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隔壁的张叔叔在出差途中,乘坐的汽车摔下山坡,一车五个人,张叔叔死了,剩下一人重伤,三人轻伤。第二天清晨我告诉母亲这个梦,母亲让我赶紧呸呸呸,朝地上吐三口唾沫,别咒人家死。第三天晚上,张叔叔家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声,张叔叔死了。母亲和我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提我那个梦。

33岁那年夏天,我计划带孩子去福州旅游,出发前一天夜里,我忽然发烧到39度,盖两床被子都冻得直抖。第二天直接起不了床了,只能取消行程,孩子哭闹了一天,我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后来,在电视新闻中得知,我打算乘坐的那趟车与另一趟车发生了相撞事故,脱轨了,有四节车厢坠桥。孩子小,不懂什么,而我是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冥冥之中躲过一劫。

22年过去了,因为天性懦弱,怕承担责任,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晚我的心理活动。第一年,我整夜整夜不能睡,一闭上眼睛,李小明就来了,他责问我,为什么不叫住他。然后,他又说,没关系,死就死吧,反正总要死。我送你一个礼物吧。浓浓的黑雾裹挟着他的身体,他一只手放在胸前,掏啊掏啊,直到把他鲜血淋漓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掏出来,一只手捧给我,一只手捂着胸,说:“啊,疼!”倒地不起。

白天,我精神恍惚,坐在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却一遍遍摩挲自己快要爆炸的太阳穴,感觉细胞与骨骼在爆裂、在衰减,我一个字也听不见,视线也经常不能聚拢,眼前总有一道移动的灰影。我捂着脑袋,幻想能在千万条疼痛的荒径里,在千千万万个细胞的哭泣、呻吟、悔恨之间,开辟出一个隐秘的通道,让我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命中注定的雪夜,回到李小明推门而出前的一秒钟。

1996年9月,高考落榜的我离开了楚水城,来到另一座城市复读。经过又一个漫长的寒冬之后,忙碌的生活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渐渐地,我不再沉溺于往事之中。这个城市那么美,花朵在枝头,河水在解冻,草地在返青,春天的饱满与馥郁让我的生活又开始了新的一页。我偶尔还会失眠,还会梦到李小明,但是第二天醒来,我几乎都记不清梦中的细节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过于纠结。李小明和往事似乎一起随风而逝。

李小明的脚步声远去了。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炖鸡汤发出的咕嘟咕嘟声。刚才我开了一会儿窗户,吹散了屋里的雾气,每个人的脸都很清晰,年轻的,毛茸茸的,花朵一样的脸。“赵锐,你干嘛要拿把刀给李小明?”刘菲打破了沉默。赵锐摊开双手,耸耸肩,撇撇嘴,表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了,好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为友谊干杯!”爱写诗的张彬彬给每个人又倒了一杯啤酒,我喝了一大口,舔干净唇边的泡沫,呵一口气,口中有甘醇之气荡漾开来。雪夜里,我们围炉举杯,一饮而尽。

事实上,我们的友谊在那一晚之后就彻底终结了。我们不愿意回首这段往事,当然,也不能坦然面对参与这段往事的人。张彬彬在事件发生后,被学校勒令退学。开学前,时任楚水城交通局局长的刘菲爸爸就为刘菲办好了去省城读书的转学手续。我和喻莉莉继续在学校上学,但此后,俩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远远碰到了,也刻意绕开。

喻莉莉高考很顺利,她如愿去了武汉读大学。那年暑假,正逢她18岁生日,她邀请了部分老师与同学参加生日宴,没有请我。我曾经写过两封信给她,都石沉大海。

张彬彬在1996年去了三亚贩卖海鲜,两年时间,他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北上开发房产,2010年,他又一个华丽的转身,从事海外留学中介,他的教育版图越填越满,许多城市都有了分校。22年了,他没有再回过楚水城。1998年夏天,黑婆婆巷、马家巷、石桥街,整体拆迁。2007年春天,他派司机把父母接到了北京。

2015年10月,楚水城的电视台派记者采访在外地的能人。分别20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在电视上,是一个访谈类的节目。他谈自己的奋斗史,谈得非常仔细,记者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老师与同学?他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我不能把电视里这个侃侃而谈、西装革履、秃顶的胖男人与当年那个爱写诗、爱打篮球的翩翩少年联系到一起。我不能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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