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子
□毛秋水
我是兴化人,谋生在苏州,交往了一位叫“胡子”的熟悉的陌生朋友,家乡朋友。我们从未谋过面,仅通过微信简单地聊几句。我们能成为这样的朋友,是因为文学。又因为胡子在高处在明处,而在异乡低处黑暗中的网络上,我随便“一抬头”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了解到他。
我们家乡隔壁是宝应县,宝应隔壁阜宁县。阜宁是散文之乡,民间的文学气氛极其浓厚,并且有个蔚为壮观、民间性质的“醉里文学论坛”。2016年,该论坛举办一场纪念成立十周年的全国性征文大赛。网上获得这个讯息,站在嘈杂的阿特拉斯空压机声中,望向窗外忽明忽暗的夏天,我开始追悼性回忆我走上诗歌写作的心路,然后利用夜晚时候写成一篇《世代如落叶》的散文。投稿获得了征文一等奖,我便这样与醉里文学论坛结了缘。论坛还建了微信群,有二三百人,很拥挤,我也置身其中。
微信群里的夜晚,偶尔我会发发自己的诗歌,即大家俗称的“晒”。一次晒诗,群里有人(群主的朋友,属于很少发言的)@我,称赞我的诗,并申请加为微信好友。经常玩微信的文学朋友们,你们懂的,多数情形下群里的称赞属于一种礼节性的问候,不必当真。所以申请加我微信好友,倒有一点意外。
申请通过后,这位微信朋友,告诉我他也写诗。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他微信上的一些信息,他来自家乡。我的地区信息是苏州,我告诉他,其实我也来自兴化。同为写诗,又竟然来自同一个地方,我想这即是缘分。假如换作是一对她未嫁我未婚的年轻男女,一定会“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一定会“妈呀!咋这么巧呢?”的暗叫。
我们很纯粹的谈诗歌,不涉及年龄、职业和成就什么。他说有机会一起喝酒。
根据那些微信信息,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在网上搜出他的诗来读。我喜欢用这种方法来默默研读诗,当有诗人出现在生活中时。在异乡低处黑暗中的网络上,我读他水乡气质的诗歌中带有一种俄罗斯白银时代式的抒情,而他胡髭豪爽的脸开始慢慢显现:供职兴化日报;既是校友也是学生的妻子;美丽聪慧的女儿,也写诗;以胡子的网名为车祸去世的陌生文友捐款……善饮酒,为人豪爽重情义。
沿黑暗中的网络上一束追光,继续抬头,我还看见了他遥远的童年:“读一年级的时候,乌金小学是由一座古庙改建的,具体情形我已经不太记得,只晓得学校有点阴森,特别是到了晚上,那些没有电灯的夜晚呀,煤油灯总是在恐惧袭来的时候,把黑暗无限放大,让寂静更加沉寂。对庙神的无比敬畏和惧怕,是我童年时代最清晰的记忆。”
记得有这么一回,我终于忍不住问过他,许多日报副刊为何拒绝诗歌?他说,家乡的副刊欢迎诗歌,好的诗歌,欢迎投稿。
胡子的诗还有一种给予与温暖的气质。他曾在一首诗中这样说:“我更愿意是一团篝火,用我的一生照亮所有朋友的心情。”这是一种很温暖的写作理由,却很少见的写作理由。
也有人说,写作是为困厄的生活披上一层玫瑰色的梦幻。想想我不过是为这样的生活撒一小撮灰——卡夫卡说:“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写作对于我而言,有时是一种耻辱。
工作闲暇、街角停驻、等候课外学习的女儿或在书店时,我喜欢来回踱步,沉浸在诗歌创作中——每一天一个生计忙碌,得失计较,陪无休止学习的孩子,咆哮或沮丧,对底层困境与体制发呆的我——这时,我便突然消失了。
另一个我则出现在一条不宽,两边水杉笔直构成“窄门”的道路上。我沈搁在那,初春娆绿稀疏的,深秋绣红血染的道路上,而盛夏的沁凉树荫能让人起死回生重返古代的道路上。冬天,透过叶落尽的树冠尖顶……我也喜欢杨树,有时我也会出现在一条两边长着杨树的废旧县道,像我走过的苏北家乡的某一个县道。杨树开始苍黄衰老,道路两边稻田鹅黄。道路前方开始裂缝,空旷的天空蓝得一无所有。
在这条永恒无尽的孤独荒诞起伏回荡着的道路上,有这么一段时间,我偶然抬头,就会看见前方有一个人的背影,胡子的背影——我感到诗歌兄长的温暖。
在这条永恒无尽的孤独荒诞起伏回荡着的道路上,我看见他诗人的面容下,隐匿着的另一种面容:在宋,他是《水浒》中“洒家”,在民国他是《大淖记事》里年少多情,渐老而硬铮的锡匠——今天,他是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