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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

2018-06-29 09:10:49 兴化日报(数字报)

□阙雅萍

很多年后,我跟朋友金谈过这桩命案,但我没说当时我在场。当年,这件案子是金报道的。公审员认为李小明怀揣凶器,去买烟,店主反抗时,他就向店主连扎两刀,造成对方重伤。其行为已经构成了抢劫杀人,必须重判。辩护律师想从他喝了酒,刚满18岁,且平时品学兼优入手,希望法律从宽能留下他一条命。无奈受害人亲属坚决不妥协,强烈要求死刑。李小明的爷爷奶奶跪在小卖部紧闭的门前一天一夜,想得到一个商谈的机会,对方就是不露面。那年,正值最后一次严打。金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对这桩案件印象深刻,事发多年后再提起,还是很惋惜。

很多疑点都无法解开。一向谨慎的李小明为什么要对店主人刺那一刀?是酒精让他神智不清,还是他接过赵锐递给他的那把刀的时候,就打算好了要去杀人抢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法庭得出的答案是:“有预谋的杀人,行为极其恶劣。”据调查,他或他的家人、朋友,跟小卖店的店主都无冤无仇。他说,香烟是8元钱一包,但他翻遍了口袋,一分钱没有,只触摸到一把硬梆梆的刀子。案件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像有一只远远超越了他意志的手在操纵着他,施行这一切。他仿佛在梦游。

庭审法官问他问题的时候,他的思维非常混乱,同一个问题,每问一次,他的答案都不一样。他哭着问法官,我已经把问题的来龙去脉都交待了,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家?马上要高考了,再迟就来不及复习了。他一直到被执行之前,都认为,只要把问题交待清楚,就能回家。

李小明被捕后的第三天,赵锐被警察带走了。公审大会上,赵锐被押到现场旁听。对李小明的死刑判决下达后,戴着手铐的赵锐一下子瘫软在地。他开始失声痛哭,不知道是为李小明而哭,还是为自己。来了三个警察,才把他搬走。

2010年7月,我在楚水城的新华书店门口看到了赵锐,他倚在一辆三轮车前。与别的三轮车夫的主动招揽不一样,他整个人显得灰蒙蒙的,手中夹着半截香烟,在吞云吐雾。在楚水城,出租车几乎揽不到生意,城里的人闻到汽油味就反胃,而且从城东到城西,不超过五公里。楚水城里有很多像赵锐这样的三轮车夫,每天跟城管斗智斗勇。

赵锐头发白了一些,穿白色汗衫,灰色短裤,脖子上挂着一条发黄的毛巾,佝偻着腰,显得比从前矮了许多,和别人说话时,目光飘向更远处,避免与人直视。他的身上有一种疏离感,把他与人世远远隔开。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对生活多么无能为力的人啊。“赵锐!”我激动地向他走去。他愣住了,隔着人群,隔着烟雾,隔着茫茫岁月,他对着我衰老的容颜仔细辩认,许久,才在脑海里将我打捞出来——“是你啊!”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应我。身体并没有移动,还是站在三轮车旁,显得很紧张的样子,一只手垂放在汗衫的边沿下,折叠,松开,折叠,松开。另一只手悬在半空,香烟,快燃尽了。

来了一个比较肥胖的顾客,问他5块钱去不去招商城?他立刻掐灭了烟头,在地上踩了又踩,双唇微微翕动:“去,去,去呢,老板。”然后,拍了拍三轮车座位上刚落的一层薄薄的灰尘,又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对着座位擦了又擦,举手投足间的卑微与谨慎,让我想起每天坐在桥洞下面,等待主顾的农民工,或者菜市场里还剩一大堆青菜没卖出的菜农。我想哭。他用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客一屁股坐了上去,三轮车的轮胎立即下沉了一半。赵锐朝我看了一眼,双手摊开,耸耸肩,撇撇嘴,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他一脚跨上了三轮车,咯吱,咯吱,咯吱,生锈的车轴转动了,他一溜烟,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彻底崩溃了,泪流满面。这些年,我已经不去回忆往事,我甚至认为它已经消逝了,不会再来干扰我的生活。其实不是,那埋藏在我心中的,被岁月包裹得严丝密缝的往事被撕裂了,潺潺溪流般,流进我的肋骨,漂浮于我的血液。我忽然认识到,那年的杀人案件,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能摆脱干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参与者。生活,从未放弃对我们的指控。

天色暗了,一阵电闪雷鸣从天边滚滚而来,狂风挟裹着灰尘、落叶,在城市里呼啸着。闷热的空气中,一场暴雨正在酝酿。原本停在这儿的几辆三轮车都拉上顾客,急匆匆地走了。赵锐的背影早就消失在漫天风沙中。那个罪孽深重的雪夜,当刘菲质问赵锐为什么要拿刀给李小明时,他也曾经做了一个跟刚才一样的动作。那时候的赵锐多么阳光、帅气,女生的暗恋对象,学校篮球队最好的投篮手,已被体育专业学校提前录取。

看来时间并没有消弥赵锐心中的伤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与过去和解。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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