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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伴

2018-07-13 09:18:45 兴化日报(数字报)

□谈海蓉

老头老太来的那天,正是手机上收到暴雪黄色预警的那天。

当时,我正躺在病床上看信息:“砰!”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姜色脸膛白发直竖的小个儿老头走了进来。我皱着眉问他:“你找谁?”他瞪我一眼:“什么找谁?我们就住这!”我突然想起邻床的老大妈今天出院了,可怎么来了个老头?这间可是女子病房。正想着,门口闪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六旬模样的老太缩着头佝着腰,慢慢踱了进来。她冲我微笑点头,我也和她招呼着:“大妈,你是40床新来的病人吧?”“呐,我今天刚来。”“哪不舒服了?”“我就是咳嗽……”不待她说完,老头插口:“我们就是住院检查一下。”我识趣地闭上嘴。老头在病房里转了转,将拎着的包裹和被子朝床尾椅子上一搁,然后朝床上一躺,两脚撂在床外,一分钟不到,鼾声渐起。到底谁才是病人?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老太却司空见惯,默默打开包裹,将带来的东西收到床头柜里。收拾妥当,她坐在椅子旁的凳子上,两手放在膝上抚着裤子,怯生生地打量四周。见我注视着她,她笑着说:“我以前从来都没住过院,这么大的医院还是头一次来。”老头就像警觉的猎犬睁开眼,哼哼两声。老太赶紧过去,柔声说:“盖点被子,小心着凉。”好吧,这是对典型的男尊女卑的老夫老妻。我有点烦闷地拉上两床之间的帘子,让他们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出去吃早饭,等我回来,和40床之间的帘子已被拉开,病房里又多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子,估摸着是他们的女儿,正在数落老头睡觉不脱鞋。说来也怪,那个看上去又臭又倔的老头现在倒像个孩子,他委屈地说之所以不脱鞋,是想把腿搁外面给老婆子省点地方,两人睡张小床太挤了,况且他还怕脚有味,熏着人家。这个人家应该指的是我,我抿嘴一乐。老太不在房里,我去打开水,发现她正站在楼梯口的窗边朝外张望。见是我,她笑着招呼,我告诉她她女儿来了,她说那是她儿媳,带她去做检查的,因为老头子和她都不识字,在这个医院连病都不会看。老两口是安徽人,一辈子耕田为生,儿子媳妇在扬州工作,儿子上班请假难,儿媳工作宽松点。手机叫了一下,又是条大雪预警。我抬眼看了一下天,窗外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哪里有雪的踪迹?随即视线落在她脸上,却发现她虽然在笑着,可这浅浅的笑意却掩不住眼里的忧心忡忡。

天已擦黑,老头老太和儿媳才回病房。老头一屁股坐床边不吭气,老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他身边。老头拉她挨着自己坐下,老太低声说:“我好多了,我们回家吧。”老头还没说话,儿媳听到却炸了:“妈,你这是什么话?好不容易才住进来,检查才做了几项你就要回家?你知道这几项检查花了多少钱吗?病还没查出,你就要回家,这看的什么病?”老头赶紧打岔,“我来说她,你赶紧回家吧。”送走儿媳,老头站在老太身边,挠着头:“我知道你受罪了,既然来了,我们就别打退堂鼓,好好看病,看好病就回家过年,别辜负孩子们的心意。”老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个夜里,我睡得一点都不踏实,一席薄帘根本遮不住邻床老太不时的咳嗽声和老头翻来覆去的叹气声。刚有了睡意,又听两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我忍不住摁亮手机,才凌晨四点。“姑娘,几点了?”老头问。“四点了。”我打个哈欠接着睡,迷迷糊糊听见老头说护士五点来抽血,快了……起床时,他们不在,下午快四点才回来。老头一来就要老太躺床上歇歇,老太挣扎说不累,却拗不过他,只得躺下。儿媳去买了粥交给老头便离开了,老头用手试着温度,轻声说:“做过那个支什么镜子,医生关照不能吃太烫的,你等冷点吃。”他把粥放床头柜上说:“你先喝点,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不顾老太的阻拦,径自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只碗来了。老太说:“我真不饿。”“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怎么会不饿,你喝这鱼汤吧,有营养,我刚才吹了一路,不烫了。”老头把汤碗塞进老太手中,老太端起来,抿了两口,“我真的饱了,喝不下,你喝吧。”“我不喜欢喝鱼汤的。”“这鱼汤多少钱?”“你别管多少钱,只管大口大口喝。”老太又抿了几口,老头端起老太吃剩的粥碗,大口扒起来。“你吃这个哪够?马上到饭点再买点东西吃吧。”老太拦着他。“我真不饿。”“瞎说,早上我空腹检查,你也没吃早饭。下午我做支气管镜不能吃中饭,你和儿媳胡乱吃了点,肯定饿了。再去吃点吧。”老太推着老头,老头只得又去了食堂。我笑着对老太说:“你老伴知道疼人了。”老太也笑了,“我们老头心里着急呢,还要装作没事安慰我,其实我都知道。”我望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笑容很美,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第四天,老头老太的儿子来了,他和父母低声商量着什么,隐约传出“去上海”的只言片语。我拿起手机走出病房,坐在外面长廊的椅子上玩了半晌,忽觉身边有人,原来是老头。老头垂着首说:“家里什么都收拾好了,鱼肉都腌好了,就等过年儿子媳妇孙子回去做给他们吃,可是我现在什么心思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把脸埋在手里,声音闷闷的:“以前少年时不懂事,让老婆子没少受气。现在日子刚好,才要和她享福……”正说着,老太出来寻他,老头站起来进了病房,老太没有跟过去,而是坐在老头的座位上。我问她:“你们要去上海看病吗?”“呐,儿媳带我去,今天儿子先送老头回老家,明天们办出院,下午就去上海。老头不识字,呆在上海没用还要多个人花销,可他不愿意回家。我们结婚40年了,老头就是脾气硬,其实人很好。”她轻笑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眼里有一种青春的光彩。

果然,吃完中饭,老头便和儿子一道走了,走的时候骂骂咧咧,心不甘情不愿。老太笑着送他到电梯,回来后一个人站在窗边看了很久。傍晚时分,期待中的雪终于落了下来,一开始下得并不大,到了临睡前,也只见对面屋顶铺了层隐隐的白。翌日,老太很早便起来了,悄悄将一切拾掇好,静静坐在床边,很孤单。舞了一夜的雪花此时越来越大,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我问她怎么不去吃早饭,她摇摇头,说一个人啥也不想吃。正说着,门突然被推开,老头拎着大包小包居然走了进来,那根根竖立的白发上蒙着一层密密的水珠,热气蒸腾。老太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老太惊喜地问他怎么来了,老头跺着脚哈着气说∶“我想着你肯定想吃家里腌的咸菜,就坐头班车赶到扬州北站,又从北站打的,特地给你送来了。幸好是头班车,再迟雪堆下来,高速就要封路了。”老太忙不迭用毛巾给他擦着头上身上的水珠,擦着擦着,那水珠分明又氤氲到了她眼里。

那天,老头是拉着老太的手一起走的。老头后来对儿子媳妇说,他回家取了平时打小工攒下的打牌私房钱,当作去上海的路费花销。儿子和媳妇都没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一家人拎着行李又奔赴下一个战场。我伫立窗口,看着老头率先走出大楼,走了几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向走在后面的老太伸出手,老太忸怩了一下,也就任他牵着。在漫天大雪中,两个手拉着手的人影似乎融为了一体,迎着风雪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风  云
王少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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