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村野阡陌、荒烟蔓草间，有时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如几朵娇艳的花，一只美丽的鸟，树上有成熟的果子，扒开草丛发现一窝可人的鸟蛋。颓圮的旧居蒿草中，一只火红的狐正朝你张望——夜晚或许就会变作丽人儿为你红袖添香呐。也可能，是一两只甘冽解渴的瓜，西瓜、香瓜、甜瓜……顺着青蛇似的长藤扯下去，翠叶下面又能找到一只，或者干脆手雷似的一串串，那才叫喜出望外。

我怀疑唐僧师徒西游路上，荒山野岭间，一定遭遇了不少瓜瓞，帮师徒四人解除了些饥馁之困。只是不知那些野生瓜的萌芽是如何来的种子？是人吃剩下的瓜瓤，鸟兽粪便里带出的，还是妖怪刮起的一阵阴风吹来的？奇怪的是，跋山涉水的漫漫长途中，他们到底没遇上一只瓜成了妖精，来祸害他们。

乡野间的瓜，一般也就是路人吐下的瓜籽，鸟嘴里落下的，或者随草木灰、人畜排泄物，从村庄转移到田地里的。树梢上有只鸟看到熟透了的大香瓜，也会开心地啄上两口，然后一扇翅膀飞起，半空里小尾巴一翘，将种子随意拉下，它可不在乎文明不文明——各种途径播撒到原野间的瓜种子，大地母亲自会好好珍藏。翌年春天，地气上升，雨水下上两场，清明前后，就会拱破地皮，睁开惺忪睡眼，顶出两瓣青嫩小芽，如小婴儿在鼓掌了。清风一吹，呼啦啦快乐生长，白天晒暖阳，夜晚饮甘露，栉风沐雨，温润气候中很快放大叶，一天天茁壮成长，抽出青藤，肆意攀爬，扩大地盘，然后开花，花谢就结瓜。反正没人管无人问，它们想长就长，想长多大就长多大。哪怕一生一世遇不上一个人，也没什么。一片小小青苔，还知道学了牡丹开花呢。它们为什么不好好开花，开出质朴灿烂的花，然后结瓜，结出甘甜可口的瓜，实现自己的价值呢。既然是瓜的种子，长成了瓜苗，爬出了瓜藤，开出了瓜花，最终当然要结出最好的瓜了。至于会不会有人采收，根本不必在乎，遇上，是缘，遇不上，是命——这应该是一颗野生瓜的宣言了。

确实，我们在广袤原野上嬉戏打闹，在杂草丛中钓青蛙，河边池畔捉鱼虾时，只要遇上一趟野生瓜，无论西瓜、水瓜、稍瓜还是梨瓜、“蜜罐儿”（皆为小型香瓜），无不生长得可爱诱人，水瓜又水又甜，“蜜罐儿”真好像装了一肚子蜂蜜，梨瓜老远就扑过来一片浓香，花皮大西瓜总是黑籽红瓤一水儿甜。到底是野生的，长相泼皮，可不是大棚里的瓜果可以比得的。那时候，我们到地里闲逛，疯玩，广阔田野就是我们最美的游乐园，不必带水，不必带零食，野生瓜只要想找，总能找到，从不会落空。甚至不必刻意去寻，不经意便会撞上一颗，掀开瓜叶，更多的瓜毫不掩饰地呈现出来。美滋滋地吃得小肚儿溜圆，再撒手玩儿去。

儿时我也种过一回瓜，是最让我眼馋的一种青皮香瓜叫“九楞青”，个头大，鸭蛋青，一楞一楞的九瓣。那是我特意留下的瓜种子，学着母亲从锅塘里抓一把稻草灰，拌了瓜瓤，摔在西墙上的。无论风雨飘摇，竟不剥落。秋与冬皆去，过了霜雪，春天到，雨水至，我都快忘了，经母亲提醒，才从墙上铲下那坨种子，埋在浮土里，喷一点清水，覆上薄膜，几天后就有了新芽。芽儿一天天长大，有了两片大叶，成了瓜秧，母亲特意为我留出两平米的地皮。她在那边移栽南瓜、黄瓜、还有伏天里腌瓜子的稍瓜，我则认真地挖塘，移栽我培育的“九楞青”，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了。刚开始很新鲜，天天去浇水、松土、除草，连带着那些黄瓜南瓜稍瓜一并也浇了，想象着一地的香瓜还有大大小小鲜美可口的嫩黄瓜，多让人过瘾啊。但有时实在贪玩，玩着玩着就忘了我种的香瓜。等有一天想起来时，我那两平米瓜地已长满荒草，可怜瓜藤瓜叶已淹没在草丛中一时竟不见踪影。我也是急了，脱了背心，弯下腰，光膀子就扯起草来。母亲恰好到棉花地里喷农药，扔过来一把小铲锹。我蹲下身子，一门心思就铲起来。其时已是农历六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往下淌，落进眼里竟腌得慌，我随手擦了，流在身前背后的大滴汗水，根本不去管，理顺了瓜藤，将所有的野草杂草，铲得一根草丝也不留。然后又给母亲种的南瓜稍瓜还有茄子辣椒薅草、松土。等我完成全部的任务，看到铲除的大堆野草被骄阳晒得渐渐干枯，那些得了势的瓜藤瓜叶容光焕发在我面前，一种成就之感油然生起。劳动最光荣，真是光荣！

一周之后，我的九楞青开花了。再一周，就结了瓜。那瓜越长越大，我又用小桶拎了粪水浇上，长得更快了。第一批瓜收获时，我没舍得先尝一尝，摘了几颗带回家，洗干净，切开，一屋子诱人的瓜香。我请父母尝，请哥哥姐姐吃，最后才自己吃了一只，到底是九楞青，真香，真甜！至今仍感觉是此生吃到的最好的香瓜，或许因为浇灌了自己的汗水收获的瓜更美吧。奇怪的是，地里还有一趟瓜总也不熟，个头却出奇的大，后来姐姐告诉我那是“撕皮烂”也叫“奶奶哼”，得长到烂熟才能吃，专供没牙老奶奶的。只得等，由它长去。等到中秋，那瓜都长得发了白，手一摁发了软，一股子沁人的香气，才摘下来，小脸盆似的真是喜人，粉嘟嘟的。一只送给了邻家老奶奶，另一只，中秋夜时敬月光，正正好。

好多年了，至今还记得在火辣辣的阳光底下为“九楞青”薅草汗如雨下的那一幕。还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不要怕吃苦受累，受点累怕什么？睡一觉，精神又回来了。是的，要想成功，干什么不累呢，有劳累有付出，撒下汗水，才能收获成功的甘美与芬芳。只是，跟着母亲学种瓜的快乐童年，如水流走再不回还了。野藤般乱缠的河流两岸的那些村落，就像藤上的瓜瓞，也比儿时沉寂了许多。不知村庄里的那些孩子，是否还有兴趣去田地里寻野生瓜解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