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
□易康
1
在杜媺随身携带的两只箱子里,有一只是嘉靖年间波斯人的贡品。这只箱子本该收藏在大内皇宫里,不知被哪个大胆的太监偷了出来,几经辗转,最终流落到了市井。送箱子给杜媺的是一个大贾,当初他是那么迷恋杜媺。那年杜媺才16岁,而这位60多岁的老人竟然像个大男孩那样痴迷。他用颤抖的手把箱子递到杜媺的怀抱中,烂红的眼睛里粘糊着浑浊的老泪。他嘱咐杜媺小心收藏,切不可向外人轻示,否则会遭遇不测之祸。临别前,大贾还剪下一缕白发,用绿丝线小心束好,再用红纸仔细包上,并在纸包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生辰八字。他曾梦想把杜媺娶回家。那大贾写了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杜媺没把大贾的话放在心里,她常把箱子拿出来给客人们看。到杜媺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大家当然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宫里的东西。但直到杜媺和李甲离开南京,也未曾因此而惹出是非。这只不可轻易示人的箱子一直没有给杜媺带来什么不测。
李甲当然也见过这箱子,并且很喜欢,闲暇时经常把玩。李甲初见杜媺的时候是17岁,他比杜媺小。在与李甲相交的一年中,杜媺把什么都给了他,而这箱子的锁却一直没有为他打开过。箱子跟梳妆盒一般大小,包着铁皮,上着金黄色的漆粉。漆粉的色泽古老厚重,像是看不见底的古潭深渊。箱盖上画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下衬着翠玉般绿莹莹的叶子。盖顶上有一个锁孔,将铁签插进锁孔里旋转,箱子就会发出类似八音盒一般的悦耳乐音。这乐音是李甲最爱听的。
杜媺的另一只箱子要大些粗笨些。在乘船坐车轿的时候,杜媺常用它来垫脚。箱子的外层是四块由铰链联接在一起的红木护板,护板被一只黄铜大锁锁着。有一次,杜媺外出应酬,李甲一个人在房里无聊,就摆弄这锁,弄了有半个时辰,锁竟被他捅开了。李甲打开红木护板,发现这箱子共有三层,每层都有一个小抽屉,抽屉都锁着食指尖大小的西洋锁。李甲没来得及再把西洋锁捅开,杜媺就回来了。她斜了李甲一眼,随即匆匆上前,红着脸把红木护板重新合上,再将铜锁“咔嚓”一声锁好。然后看了看李甲,便抱着箱子笑嘻嘻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问李甲:“你就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李甲没多想。他喜欢的是那只金色的铁皮箱子。出了南京城后,李甲一路上好几次听到过这箱子发出的悦耳乐音。只要乐音一响,李甲和杜媺的那些路途上的阻碍纠结就随之烟消雾散了。
李甲和杜媺离京的时候正值晚秋,凉风习习,落叶纷纷。风大的时候,落叶和沙土就迷住了人的眼睛。那天下午,杜媺带着李甲与姐妹辞行,大家一起喝了下午茶,叙了惜别之情。等出了城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旷野之上一片阴晦。走了不到一里地,蓦地一阵卷地西风,风带着尘土和落叶满天翻卷。车夫不肯走,说要等风过了。杜媺让李甲到车里,他们放下车上的布帘,车里全黑了。外面的风打着旋地呼啸,尘土沙沙剌剌地敲击着布帘,零星的雨点沉重地落在车顶上。杜媺在黑暗中抱着金匣子紧靠着李甲,李甲也紧紧地靠着她。他们彼此笑吟吟地相望。李甲说:还没见过这样的风,真野,真大!
车夫在外面接过话茬:城里听雨,城外听风,公子尽待在城里,当然不晓得什么是大风。
未过多时风停雨止,车夫继续赶车走路。李甲和杜媺合力卷起布帘。此时已是夜晚,风雨过后,夜空明净如洗,满天星斗灿烂,真是好夜景,李甲情不自禁地喝彩。杜媺让李甲往东面看,东面远远的有一条大河,滔滔河水在黑暗中涌动,河的上方缀着一颗星。李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它低垂在水天相接处,睒着发烧似的红眼睛,不停地睒着,像是在战栗抖动。
杜媺对李甲说:你看那颗星,那颗像是要掉下来的星。
李甲和杜媺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官宦的私人庆典上。那天的客人很多,但除了柳遇春,李甲一个都不认识。因为夹在生人中拘束得难受,李甲就和柳遇春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跑到后花园闲游散心。花园里有一湾荷塘,他们沿着荷塘赏荷吟诗。荷塘的对岸是一座水榭,水榭里坐着一个女子,当然是年轻貌美。那女子穿一套翠绿的夏衣慵懒地斜倚着栏杆,仰面对天地跟身边掌扇的丫鬟恣意说笑。她的衣袖滑落了下来,露出了藕段般白皙的胳膊。她把一条腿搁在栏杆上,脚尖挑着只桃红色的绣鞋,绣鞋跟着腿一起在随性地晃动。她像是有了些醉意,面色红润,目光散乱。一阵清风吹来,她轻薄的衣衫鼓了起来,飘了起来,要飘得滑离了她的身体,轻飏到荷塘之上。
李甲看得发呆,看得心动。
柳遇春在一旁说:“‘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这就是杜十娘。”
李甲问:你认识她?
柳遇春笑道:“不算认识。我写的那些曲词你是读过的。”
李甲只顾发呆。柳遇春又说:“花中魁首就是军中将帅,‘一将功成万骨枯’——风月场也是这样……走吧,再看下去就真成呆子了。”
李甲没在意柳遇春的话。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两箱金银独自去找杜媺。当杜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李甲让她穿上白天的那套绿色的夏衣。李甲还让杜媺跟他对饮。李甲其实不善酒,还没等到杜媺脸色酡红,他倒先有了醉意,渐渐地失去了自持,把杜媺拥入了帐中。在缠绵缱绻之际,李甲就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不无炫耀地讲起了自己的家世。他发誓要带杜媺过江回老家,他要杜媺住进他们家那座豪华寥廓的府第,让她坐在他们家的水榭上,让荷塘上的清风吹起她绿色的夏衣,让她的夏衣在荷塘之上轻飏。那时李甲17岁,杜媺18岁。
车夫又不肯走了。他说他迷路了。杜媺说,东面有星,有星的地方就是东面。大家一齐看着东方,那颗红色的星星还在不住地颤抖。车夫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赶车。这时李甲叫了一声,他让杜媺看那颗星星下面还有一颗星,一颗能移动的星。车夫不耐烦地说,那不是星星,那是行人的灯笼,是一个行人提着灯笼在走。李甲说:那就跟着这灯笼,让灯笼给我们带路。
走了一段路,他们发现灯笼在向着另一个光影移动。车夫也高兴起来,他说:那儿有客栈,我们可以打尖吃饭了。这一路是沿着河边走的,大河哗哗啦啦地在黑暗里滚滚流淌着,一阵阴气从河面上向他们袭来。那灯笼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车夫想跟上前面的人,狠狠地抽了辕马两鞭子。马奔了起来。可他们离灯笼还像原先一样的远。李甲放开喉咙喊了两声,但前边没有回应。李甲清清嗓子,回到车里继续和杜媺谈星星。一路上怏怏不快的车夫,这时一边起劲地赶车,一边也扭过身和杜媺李甲闲聊起来。他说杜媺是南京城的人,他还说城里漂亮的小姐有的是,但像杜媺这样的花中魁首的确少见。他问:这是要跟公子到哪里去?李甲搂着杜媺的肩抢着回答:我们是扬州府人,扬州是我们的家。杜媺脸一红,开心地笑了。
李甲是在客栈的马厩里发现那盏灯笼的。灯笼插在木柱上,上面写着“新安”两个字。那个客人叉手向李甲行礼:在下新安人氏。李甲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他说:他刚从南京城出来,急于要做一笔买卖,等买卖做成他就会归隐乡里,永不涉足交易场。
第二天一早,李甲到马厩里帮车夫料理牲口,新安生也在一旁喂马。他的马又高又大,不是大家常见的蒙古马。深褐色的马鞍上镶着白银,两指宽的皮缰绳上钉着亮铮铮的铜钉。最令李甲眼花缭乱的,是新安生那套光鲜的锦衣:宝蓝色的锦缎上用金丝线绣着大朵的葵花,在昏暗的马厩里依然光彩夺目。这锦缎不是产自江南,更不会来自中原。李甲想,这大概是从海外偷运来的宝物吧。
新安生说他23岁。所以李甲称他为兄,李甲很喜欢他。
新安生生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朱红的嘴唇上留着蛛丝般柔软的髭须。他相貌俊朗,举止风流潇洒。他请李甲出去喝酒。他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李甲出身官宦世家。
新安生带着李甲来到离客栈不远的小镇上。小镇尽是逼仄的狭街小巷,但新安生对这里很熟,转弯抹角地找到了一家酒楼。他说,他常在这一带来往,不过这也许是最后一趟。他又对李甲说:做完了这趟买卖,他将归隐故乡。在等店小二上菜的这段时间里,新安生一直向着窗外看。李甲发现在肆外的柳荫深处隐约有一座红楼,新安生盯着看的正是这处豪宅。新安生说:“一个朋友的家。这个朋友是在南京认识的,那会儿他挥金如土,不到两个月就挥霍了一半的家产。如今虽遵从父命在家读书,只恐旧习难改啊。”
李甲脸红了。他本不善饮酒,但不好意思驳新安生的面子,结果很快就烂醉。醉眼朦胧之中,他看到新安生与他拱手道别说:后会有期。接着,李甲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后来,店小二把他扶上了一顶轿子。李甲虽然迷糊,但到了客栈还知道给轿夫付力资。轿夫说,不用了,钱店小二已经替他给过了。进了房间,李甲没有看见杜媺。他倒头睡去,一直睡到日头偏西。
如果不是铁皮箱发出的清脆乐音,李甲也许会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他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忘了时辰。他问杜媺现在是早晨还是下午,他还问杜媺手里拿的是什么?杜媺说:快起来吧,起来洗漱,我们马上买舟过河。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给李甲,让李甲先到河边等船,说完就转身出屋去了。李甲收拾停当出了客栈的门,迎面遇见了车夫。车夫赶着空车正急匆匆地往小镇方向跑,他见到李甲就是一愣。
在河边,李甲先等来了杜媺,接着是车夫驾着车送来了行李。杜媺摸出一两银子赏了车夫,车夫笑嘻嘻地接过银子连声道谢。李甲吃惊地看着杜媺,车夫对李甲哈哈一笑,打了个响鞭快快活活地走了。
从河面上驶来的是一只官船。船上除了四个船工,还有一个长相不俗的丫鬟,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家丁。船一靠岸,家丁们就过来搬行李,丫鬟伺候杜媺上船。李甲看到,船头有一顶小轿,船舱里的茶几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新鲜的茶点果子。
这天天气很好,滚圆的夕阳像一颗红色的玛瑙,在薄暮中渐渐西沉。空廓的河面上只有一条渔船在随波逐流,白发的老渔夫正弯腰收网。四周一片寂静,桨橹拨动河水的声响就像铁皮箱子发出的乐音那么悦耳。但李甲有些郁郁寡欢,这大概是因为上午饮酒过多,身体不适而引起的。而杜媺进了船舱以后也一直不言不语,只管漠然地看着船舱外。船到了对岸,李甲把铜钱给摇橹的船工,船工一个劲儿地推辞。李甲不高兴了,说:哪有坐船不给钱的。船工回过头来看着杜媺。杜媺说:这是公子赏给大家买茶叶的,莫嫌少。
家丁用轿子抬着杜媺上岸,丫鬟跟着轿子走。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李甲忍不住对杜媺说:以后我们还是早一点启程,免得黑灯瞎火地赶路。杜媺说:那公子就少喝酒,醉酒会误事的。
两个家丁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他们一直把杜媺送到旅店才回去。旅店的房间像是先前就准备好了的,床上是红色的幔帐红色的被褥,床前的四仙桌上放着酒菜和两副杯筷。李甲不想喝酒。他说,他上午喝多了,现在心口还不舒服。杜媺一边为他斟酒,一边问他上午是跟谁在一起。李甲说,一个朋友,一个在南京一起念书的朋友。杜媺问:是柳遇春吗?李甲低下头连声否认。杜媺独自连喝了两杯,然后把李甲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李甲干了一杯,接着又干了一杯。
在红色的帐幔里,李甲搂抱着杜媺。杜媺的身体如同温暖的香玉,使李甲心旌摇荡。他们又开始高兴起来。
李甲和杜媺过宿的地方是一座小的县城,四周的城墙都是用泥土夯筑而成的。东城外有一座土山,李甲知道要往东走,就非得过这山不可。李甲在城里闲逛了一圈,就回来对杜媺说,他不想立即就走,想在这儿住两天。杜媺答应了,说:那就等后天吧。
2
李甲是在城隍庙的门口再次遇见新安生的。李甲先看到他的马,继而看到他马鞍上的灯笼。李甲问他为什么白天还带灯笼,他说那是为了方便走夜路。新安生又请李甲喝酒,这次李甲没有醉。李甲看着窗外的山,对新安生说:要想东进过江,就非得过这座山。接着李甲和新安生一起饱餐了一顿。席间,李甲问新安生是做什么买卖。新安生说:只要大家得利,什么买卖都能做。说罢,他咧嘴一笑。李甲发现他两边各缺一颗牙。李甲开玩笑道:兄台真的不同一般,就是豁齿也左右相望。新安生也笑了,说:这两颗牙是我当礼物送人了。
这天,新安生穿了一件紧身的墨绿色胡服,束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带上缀着琥珀色的宝玉,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粉底皂靴。从城隍庙到酒店的那段路是土路,但他的靴子上却一尘不染。新安生说话响脆清亮,李甲真的很喜欢他。新安生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甲,他说:贤弟面容憔悴,大概是一路舟车劳顿,可在此歇息一两日再走。这次的酒钱还是新安生付的,李甲很不好意思,他的身上只有十几个铜板,实在是无能为力。新安生挽着李甲离开酒店,他们一路谈笑着走出城门,直走到城外的山下。新安生仰面看着山峰感叹道:好险的一座山啊!但李甲并不觉得这山有多险。
回到旅店,李甲就对杜媺说,他想在城里住一两日再走。杜媺此时正半卧在床上,胳膊搁在那只金色的铁皮箱上。她定睛凝视了李甲许久才说:公子又喝酒了。
这县城也就方圆一里多地,比先前的那个小镇大不了多少。除了贯穿东西的一条砖道外,其余都是坑洼狭窄的土路。街两边的房屋矮小破旧,而且几乎都关门闭户,市面萧条冷落,偶有行人往来,也是行色匆匆、张张皇皇。李甲在街上见得最多的是差役和军士,军士带着杆棒,差役握着铜尺。他们看到李甲总要停下来上下打量。有一次,一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还盘问了李甲几句,然后说:公子出行要小心,小心走岔了。让李甲疑惑的是他们对同行的新安生视若无睹,从不过问。
李甲知道要小心。他曾登上土城墙,他发现城墙靠山的那边塌了一半,敌楼上的房檐屋梁有烧焦的痕迹。他想大着胆子靠近那坍塌的地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应该尽早离开这儿。然而当风吹起,尘沙迷住了眼睛的时候,李甲就会鬼使神差地想起新安生,留恋不舍之情顿时油然而生。
杜媺一直守在旅店的客房里,好像也有些心事。她靠着铁皮箱,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甲:时而若有所思,表情凝重;时而忍俊不禁,破颜一笑。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吧,那就到后天再走。她缓缓坐起,双脚正踏在床下的那只红木箱子上。这一路上步行的时候,都是李甲在提这只箱子。只要看到李甲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杜媺总是很高兴。
到了晚上,本来就冷落的县城更加寂静,只是城头和街道上梆子声不断,聒噪得人安心不下。伙计进屋掌灯,同时也送来饭菜,菜肴依然丰盛。杜媺抬头看了看李甲,说:公子吃得太快了,会噎着的。她放下碗筷,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着李甲,仿佛是在品味他的细嚼慢咽。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灯影随之摇晃,杜媺看到灯影把李甲的脸晃得光怪陆离了。
杜媺说:这灯油是熬不到夜的。她让李甲去找伙计把灯油加足。
李甲推开饭碗,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他没走多远,脑后吹来一阵阴风,随风送来的是房间里开金色铁皮箱的乐音。李甲本想回头看看,但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去找伙计了。
伙计有些不快活,他说:那灯里的油不是加得满满的送过去的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提着油罐跟着李甲走。等他们到了房里,杜媺又对李甲说,他们寄存在掌柜那儿的一只箱包忘了上锁了。李甲到了柜上,发现那箱包锁着。李甲知道,这箱包里尽是些换洗的衣服和一般的日用品,就是不上锁也无关紧要。李甲不想立即回屋去了,他和掌柜的攀谈起来。掌柜的心思在账本上,对他的话总是爱理不理。就在李甲百无聊赖的时候,街面上有了杂沓的脚步声,旅店的门随之被敲开了。
进来的就是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他看到李甲就扬起眉毛问:公子原来住在这儿?他让李甲带他去房间里看看。伙计已经不在了,就只有杜媺一个人坐在床边。他们带进来一股冷气,灯影又摇晃起来,杜媺连忙过去用手护着灯。李甲看到灯里的油还是跟先前一样多。老差官一见杜媺就淡笑道:“杜小姐别来无恙。”李甲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见过?老差官说:“小姐芳名远播,不说在下,就是城外山上的那些人也佩服小姐,小姐一言可当千百雄兵。”
李甲回头看杜媺。只见她面色煞白,但依然挂着微笑,毫不示弱地直视着老差官。差官说完话,就在房间里不停地转悠、张望。他看到了床头的铁皮箱,说:这是好东西,公子要收好。接着他盯住床下的红木箱子看,还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里的铜尺轻轻地敲了敲。杜媺从袖里掏出一张名帖和一块银子递给差官,说:规矩终归是规矩,请差老爷多包涵。差官收了银子,看着名帖说:公子小姐住店需当心,走路不能出岔,要想过山就更得谨慎从事了。说罢,他瞥了李甲一眼,随手把帖子还给杜媺。杜媺一边把帖子放回衣袖里,一边也盯着李甲看。
在床上,李甲依旧将杜媺拥在怀中。杜媺说:公子莫再想心事了,过了山再走一段路就是镇江,过了镇江我们就到家了。她抽出胳膊,从枕下的被褥里摸出二十两纹银塞到李甲的手里道:公子明天去找两个挑夫。然后偎着李甲的脸柔声地说:我们一起过山,好吗。
夜半时分,月色入户。李甲和杜媺各自睡去,那锭银子还放在李甲的枕边,在清幽的月光下,它似乎比人更有活气。结识杜媺以后,李甲不止一次地为钱发愁。不过在需
要银子的时候,杜媺总能拿出来,只是拿得不那么爽气,而且每次都要向李甲说明,这是最后一笔。李甲曾经为这“最后一笔”烦过,但次数一多,他也就不苦恼了。
杜媺准备赎身的时候,老鸨索银三百两。那会儿,李甲一文不名。杜媺催他找朋友去借,李甲只有去找柳遇春。那是个下午,雨过天晴,满天彩霞。柳遇春正在寓所的窗下作画。李甲起初不好意思开口,磨蹭了半天才告诉柳遇春他要为杜媺赎身。柳遇春像是一愣,笔尖上的一点墨汁滴到了纸上,很快地渲漫开来。柳遇春赶紧就着这墨点,画出一片枯荷。而后他坐下,拿起手边的一块紫檀木的镇纸把玩。柳遇春告诉李甲,这块紫檀木是他两年前第一次来南京时捡的。他说,城东那儿有一条街就叫紫檀街。他问李甲知不知道这条街因何得名。
李甲说:有所耳闻,但言之不详,好像是一个乞丐纵火焚毁了富家公子的紫檀家私……
柳遇春长叹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其实哪里有什么乞丐。
这时,风带着灰尘吹了进来,吹乱了桌上的纸笔,李甲忙帮着柳遇春收拾。柳遇春问:公子在外已一年有余,可有令尊的消息?李甲最怕提起父亲,所以闷头不语。柳遇春慨叹道:令尊不倒,尚可保公子事事遂心。
柳遇春答应为李甲筹措银两。但他说,要凑足三百两恐怕很困难。李甲带着羞惭回去见杜媺,他真觉得有些山穷水尽了。可杜媺倒不像他那样沮丧,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钱袋给李甲,安慰他说:这儿有五十两,不急,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等柳遇春为李甲筹齐了那一百五十两,杜媺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两锭银子,笑嘻嘻地捧到李甲跟前,她说:这是白银一百两——现在我跟公子一样身无分文,回家的盘缠只能跟姐妹们借了。
李甲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杜媺还在沉睡。李甲洗漱完毕,就带上银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外面有些冷,地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霜,这使李甲的精神为之一爽。
街上很静,没有一个行人,就连差役和军士也见不到。李甲一路直奔东门,果不出所料,他在城门口遇见了新安生。新安生正牵着马立在土城墙下候着,他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白灯笼,看到李甲来了,就忙把灯笼吹熄,然后把它别在马鞍子上。
李甲告诉新安生他要找两个挑夫。新安生说:现在还早,出城逛逛,回头再找也不迟。
出城走了半里路,太阳升起来了。有几个菜农挑着菜往城里走,看到李甲和新安生谈笑风生的样子都要好奇地瞅上几眼。新安生带着李甲沿着山脚走,他们转到一处大宅前。这宅院又像是座寨子,周围筑着两人高的土墙,土墙外环绕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在风中唰唰地摇曳,叶子迎着晨曦闪着鳞片似的光。宅院的两扇木门厚实沉重,上下都箍有巴掌宽的铁条。
新安生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土块扔到墙里。没多久,院门就开了,一个干瘦的乡下人面带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新安生递过帖子,李甲发现这张帖子好像跟杜媺在旅店给老差官看的一模一样。乡下人闪开身让他们进去。这时李甲才看到,在木门的后面挨排站着六七个汉子,他们手里都有兵器。李甲有些怵,但他看到新安生在身边,就硬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新安生说:这是一个朋友的家,我们随便逛,逛完了就回去。
宅院里有一条脚踏出来的路,路两边是蒿草。走一会儿,李甲感到他们是在往坡上走,路越走越宽,最前面是一处空地,很像块打谷场。空地中央放着兵器架,有十来个人赤着上身在练搏击。李甲看到新安生正在一旁看着他笑。李甲说,兄台的朋友真多啊。新安生答道:哪里,我这一生就是阅人不够。他们穿过空地,那些人没在意他们,只是起劲地打,闹得尘土四起。
空地的尽头立着两排土屋,土屋中间是一座两层的砖楼。等走近土屋,李甲才发现这座宅院只有三面围墙,它的另一面连着山,而他们走过的路或许就是上山的通道。李甲说,我们回去吧。新安生说:好啊。新安生带着李甲从土屋边的岔路上往回走。他们经过一个由石块石板堆砌成的小坡,上面有座凉亭。令李甲心悸的是,凉亭的柱子上斜插着一口大刀。新安生说:这是“断金亭”。李甲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说:真险真恶啊!
回到旅店,李甲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杜媺说:城里城外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挑夫。他又说,这里的山太险,最好还是走水路,他来的时候不都是走的水路吗。杜媺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婉地一笑,她告诉李甲:伙计已经帮忙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走。午饭过后,李甲就没有离开房间,他一心一意地陪着杜媺。天气本来还好,但到了下午又刮起大风来。杜媺和李甲忙着关窗户。房里暗下来,杜媺点上灯,跟李甲坐到床上饮茶。李甲有些担忧,他怕天气一直这么坏下去,明天动不了身。杜媺说:不管怎样,我们肯定走。风刮大了,像头困兽在小城里东冲西撞,沙土随着风一阵阵地袭着窗户纸。李甲把那锭银子还给了杜媺。杜媺放下罗帐,在一片红色之中,杜媺看着李甲娇憨地笑。
到了第二天早上,风没有停,风里还带着雨,冷雨敲窗。李甲起床的时候,杜媺已经在房门口跟伙计说话了。伙计告诉杜媺:都妥了,要走随时可以动身。
旅店门口有两辆驴车,还有两个挑夫。杜媺上了前面的那辆,她还是怀抱着那只金色的铁皮箱,而李甲依然提着红木箱子跟在后面。车夫放下车上的布帘,李甲就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潇潇洒洒的雨声。但他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出的城门,什么时候进的那座寨子,进寨子的时候,那两扇笨重的木门还吱呀呀地作响,而后驴就拖着他们,沿着昨天他与新安生走的路往山坡上爬行……
上山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停住了。车夫让他们下来,说:路太陡,驴爬不上去,要改乘轿子。风小了些,雨还在星星点点地落着。山上也是脚踩出来的路,路下面的山谷就是宅院里的那片空地,那儿的土屋和砖楼隐约可见。李甲仰起头来,看到前方的山路都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而那些人正在这一片雾霭中出没。
轿子太小,李甲只好把红木箱子放在膝盖上。山路崎岖了,轿子颠,箱子也颠,把李甲的膝盖颠得生疼。他让轿子停下来,打算把红木箱子交给挑夫。但杜媺从前面探出头来,说:公子若是不想要,那就放在我这儿好了。
他们是过了山头才吃的午饭,饭是由挑夫随着行李一起带上来的。杜媺和李甲的饭菜装在两只饭煲里,所以还有些暖气。李甲一边吃着饭,一边俯瞰着下山的路,路不那么陡了。临近黄昏时他们到了山脚,轿夫领着杜媺和李甲上了一辆马车,他们交代了几句就和挑夫一起回去了。这次杜媺没有给他们赏钱。
风雨在下山之前就停了,此时的天空如同玉石似的碧澄,西面还飘浮着几丝绮丽的晚霞。回首翻过的山,那儿竟然也是一片苍茫。李甲长出了一口气,他像刚出京城时那样地跟杜媺谈笑。不一会儿,天暗下来黑了下来,他们又看到了东方的那颗星星,杜媺吩咐车夫朝着星的方向走。车夫快马加鞭。
晚上,他们投宿在一处庄子里,这是一处大的庄子。庄门口披彩挂红,红灯高照。在灯光下,李甲看到了庄园里的白粉围墙,以及围墙东边的码头和池塘。当天夜里,杜媺没有能跟李甲在一起。第二天,当李甲催杜媺快点动身上路的时候,杜媺却说:公子的心有些浮。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