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芦秫 草芦秫 甜芦秫
□朱秀坤
在我的老家,玉米一律叫玉芦秫,未剥成籽粒的则叫棒头。
日落时分,干完地里的农活,母亲常会走进棉花地里那几行高过人头的玉米跟前,看看棒头苞顶上的“胡子”已成枯黄色,随手“嚓嚓嚓”就能掰下几穗,装进竹篮,用锄柄挑上,在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犬吠以及田间的蛙鼓声里回家。很快灶间漫出一波波诱人的煮棒头的清香,迫不及待地揭开锅,一根根白白胖胖的棒头横七竖八地躺在铁锅里,恨不得眼里能伸出钩子!铜铲子盛出,略凉一凉,马上抓起一根就往嘴里送,那股子饱满与鲜美呀,糯软、清甜,从离开秸秆到煮熟出锅,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吧?庄稼人真是有口福!夏夜里,躺在凉意袭人的竹床上,头顶是墨蓝的天幕,幕上缀满密密的星斗,调皮地眨着眼。院里还有一阵阵草茉莉的芬芳。边听父亲讲些古老的传说,边啃着香可弹牙的黏籽棒头,那样的童年生活,想想也幸福。
玉芦秫快老了,还可掰下,连着淡黄苞衣,直接扔进灶火里烤,烤熟,撕开苞衣,氤氲的白气直往脸上扑,真香。或者剥去几近透明的层层小苞衣,剥出淡黄或金黄的肉身,烤到快成黑炭,夹出来,顾不得烫,拍拍打打,嘴里吹着,牙齿啃着,吃得满嘴乌黑,吃成个大花脸,那才叫过瘾。
农家孩子,谁没烤过棒头呢?多馋人的美食啊。
也喝过玉米糊,叫起来很贵气的“黄金粥”,搭几根榨菜丝,很清口。我更喜欢将山芋剁成丁,煮在玉米糊中,山芋丁煮得稀烂,添了些许甜意,不必佐粥小菜,也能“呼噜呼噜”喝上两大碗——喝这掺了山芋的黄金粥,我向来属于豪放派。只因这山芋与玉芦秫糁子,是乡下姐姐供应给我的,她年年种,年年送,我从不推辞。见我喝得开心,姐姐很高兴,特有成就感。
玉芦秫的秸秆,在我小时候还有个别名叫“甜甜秸”。其实不算很甜,有一丝微甜的意思罢了。但我们还是愿意将大人掰去玉米棒的秸秆剁成铅笔那么长的一段段,装在口袋里,如牛羊吃草一样,用牙齿撕去青皮,使劲地咀嚼,吸食一丁点糖分,吐出更多的渣滓,过一过瘾馋,聊胜于无吧。若有幸遇上一株结不出玉米苞或者棒头发育不良的“甜甜秸”,因为营养未被果实吸收,那“甜甜秸”的糖分就会高一些,口感清甜不少——在那缺少零食的童年、少年时代,有“甜甜秸”嚼嚼,也知足。如作家毕飞宇在《苏北少年“唐吉诃德”》中写的,等长大了,一定要砌三间大房子,里面摆满“甜甜秸”,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坐在门槛上,开始啃,一直啃到残阳如血……
芦秫也叫草芦秫,就是高粱,秸秆不如玉芦秫粗,个头更高,腰身更细,常如士兵一样挺立在田埂上。我们那里没有成片种植草芦秫的,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那样,那里的红高粱都红得拿到诺贝尔奖了。
儿时我一直以为农家种草芦秫就是扎掸子即笤帚用的,它不像玉芦秫能从半腰里结出棒头来。只会从头顶上长出穗子,结出紫红的高粱糜子。后来明白,打下来,可以烧酒的,最好的“十八里红”就是用高粱糜子蒸熟、发酵、酿制出来的。喝下去,“上下通气不咳嗽,一人敢走青刹口,见了皇帝也不磕头”。还不止于酿酒,去了皮,就是珍珠似的高粱米,泡一泡,可以做饭。北方人家会掺上大米做饭,叫“二米饭”。我当兵时吃过一回,硬,而且粗砺,口感远不及大米,是真正的粗粮。
草芦秫亦可磨成粉,加入糯米粉,蒸团子,刚出锅的芦秫团子特别馋人,糯香扑鼻,细腻柔韧,热乎乎的咬一口,能拉出好长。只是如今种草芦秫的太少了,街上买的芦秫团子紫红紫红的,颜色倒是好看,芦秫的成分则少得令人生疑。
我们小时候,常用草芦秫当玩具,将晒干的芦秫秆剁成一段段,撕开极柔韧的芦秫皮,将芦秫芯均匀分成段落,再将芦秫皮对穿,形成两个环形,插在芦秫芯上,又将两段芦秫皮插在芦秫芯上,这样一组合,朝鼻梁上一搁,往耳朵上一夹,哈哈,就是一副眼镜,没有镜片的眼镜!许多年后,还真的有时尚女孩戴上了没有镜片的眼镜,粉红、翠绿、土豪金或孔雀蓝的,萌萌的好玩。
北方人家也常用芦秫秆做蒸馒头的箅子或包饺子用的盖帘。甚至有人用芦秫秆做出了繁复的九层宝塔之类的工艺品,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甜芦秫,与草芦秫几乎孪生,且是单卵孪生。差别在于,甜芦秫叶的主脉呈青绿色,草芦秫叶脉则是白色;甜芦秫秆多汁甘甜,草芦秫秆少有汁水且苦涩难咽。这是小姐姐告诉我的,但我见了草芦秫,也常常会忍不住轻轻咬一口,要是姐姐说错了呢?可随即一口啐了出来——所谓实践出真知,试上几回,也就明白姐姐说的没错,是真理。
在我眼里,一直认为甜芦秫堪与甘蔗媲美。看看河对岸人家屋后那两排甜芦秫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结实,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可欢实了,我明白无误地知道,那不是草芦秫,是可以解馋当零食的甜芦秫哎。我两次游过河,仔细辨识过,又用牙齿咬开品尝过的,不苦也不涩,微微有点甜,还没长熟,时候未到嘛,我宽容得很,一点不怪它们。看看那两排颀长的植物亭亭玉立在河对岸,晨光中、夕阴里,雨淋、风吹、日晒,月露,穗头由青转红,由红转紫,由紫呈黑,我心里的小幸福也在慢慢成长。终于有一天,我约上堂哥,一起游到了对岸,还好,屋里没人。我们迅速上岸,三下两下踩断两根最壮实的植物,连硕大的叶子也顾不得扯去,马上又“扑通、扑通”下水,游了回来,心里满满的除了紧张,就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与兴奋。
我小心咬开,呀,一股浆汁马上涌了出来,一遇上舌头,就觉有清凉清甜的滋味美美地袭击了我,使劲地吸吮,轻轻下咽,顿觉有蜜水施施然流进了心田。期盼了那么久,甜芦秫真不负我也。那个下午,我和堂哥总算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甜芦秫的美食,甘、甜、脆、爽,纵使让我期待了几个月,也值。
也就那一回,我还不忘给小姐姐留了一小段。她吃了,呀,真甜,比甘蔗还甜——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根本就没尝过甘蔗。后来母亲不知如何就知道了,我偷了人家的甜芦秫,批评了我一顿。我终究是个听话的孩子,此后再没游到对岸过。
翌年,我家菜地里也种了一排甜芦秫。三伏天里,我和小姐姐会从容地砍上一两株,去叶,去梢,剁成筷子长的一段段,坐在院门前,吹了穿堂风,甜滋滋地咀嚼,鲜甜的甘汁一波波咽进肠胃,然后吐出渣滓。吃了一段又一段,吃得眉开眼笑,真是惬意。
直到几年后,我才真正尝到硬梆梆的黑皮甘蔗,确实甜,汁水丰满,吃多了,上下唇几乎能沾上,那种强制性的甜简直有点齁人。
只是,从我长大成人,外出当兵,又转业回到小城,安之若素,好多年,没尝过甜芦秫了,还真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