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英

一

桃子进了茶吧四处张望。一位50岁左右的胖女人坐在角落里，穿着一件厚厚的皮草，乍一看像只北极熊。应该就是她了！

“您好！”

“你就是叶桃吧？”女人站起来招呼道，一双眼睛肆无忌惮，上上下下打量着桃子，感觉要把桃子全身的衣服剥掉看个够。看得桃子浑身不自在。

“你的情况田大妈已经简单介绍过了，我家的情况你也了解了吧？”

“是的。”桃子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体检单递过去，“您要的。”

女人接来仔细看着，边看边点头。“咱们就不绕弯子了吧”，女人坐直了身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手腕上又宽又厚的金手链晃眼得很，“女孩25万，男孩30万。见面先付1万定金，争取一次性成功。怀上了再付4万。交孩子前得先做个亲子鉴定，再付剩余的费用。你看怎么样？”

还要做亲子鉴定？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桃子想起身离开，但又想到此行的目的，便按捺下心中的不满。她不想争辩什么，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谈话。

“别生气，这只是以防万一。”女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对了，你生过孩子吗？”

“我有一个5岁的女儿，因为她爸爸有病，便留在乡下爷爷奶奶那里了。”桃子低声回答。

“自己有个孩子，那就好。”女人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明天就让你们见面。我给你打电话。”

桃子红着脸应了一声。

“记住，这只是一桩交易，要讲规则，你们不可以产生感情。交易做完后，你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可不希望你就此成了小三！”女人边说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份合同，推到桃子面前，一双眼睛逼视着桃子。

“您多虑了，我不会的。”桃子很不愉快。这个女人真是放肆无礼。

桃子仔细看了合同条款，拿起笔慎重地签下了名字。

回到家，蔡伟强正斜倚在床上看电视，看见桃子回来立即关掉电视，“怎么说的？”

“签了。明天就见面。”桃子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她没有抬头，但仍能感觉到蔡伟强的目光如针似的射过来。她忽然有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莫名其妙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她抬起头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还不是为了你吗？难道我就心甘情愿地去做这种事吗？”话没说完，声音哽咽起来。

蔡伟强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紫黑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灰暗。桃子的心软了，“唉！别担心，我会有分寸的。”

二

一个月前的一天早晨，桃子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听到后面有人叫“桃子”。她回头一看，是邻居田大妈。

田大妈问桃子，“你家伟强身体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每月要去做血透。”桃子叹了口气说。

“靠你在超市的那点工资，怎么够啊？”

桃子没有言语，只觉得生活毫无希望可言。

田大妈说：“血透可是个无底洞，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咬咬牙给他换个肾。”

“这个，要30多万，我们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总不能去抢银行啊！”桃子无奈地说。

“桃子，我这儿有个挣钱的路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田大妈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路子？”桃子狐疑地看着一脸神秘的田大妈，“该不是要我去做……不行不行！”桃子连忙摇头。

“哎呀！你看看你，想哪儿去了。”田大妈笑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有个远房亲戚，搞房产的，家里有的是钱。可惜他们的独生子去年出车祸没了。女方年龄大了，不能再生育，所以托我找个知根知底的年轻女人，做代孕妈妈。如果生了儿子，他们愿意出30万。我觉得你挺合适的。”田大妈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但他们有个要求，得自然怀孕。他们觉得这样的孩子才健康。”

“代孕……”桃子迟疑着，她听说过代孕的事，可从没想到这样的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且对方居然要求自然怀孕，这怎么能行！可是，想到那30万，桃子不禁犹豫了，有了这30万，伟强就能换肾，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了。“这事我得回家商量商量。”

“行。不过我觉得，这事对你们两家来说都是好事儿。”

回到家，桃子思忖着怎么跟伟强说这事，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态度。晚饭后，桃子边收拾碗筷边试探着说：“田大妈早上找我的，介绍我做代孕妈妈，酬金30万。对方是她家远房亲戚……”

“30万？”桃子话还没说完，伟强便两眼放光地问道。

“是啊，有了这30万，就可以给你换肾了。”

“嗯。不过，做代孕妈妈是什么意思？做试管婴儿？”

“呃……不是的，对方提出要自然受孕。”桃子嗫嚅着。

“自然受孕？什么意思？这不是耍流氓吗？”伟强嗓门大了起来。

“他们不相信试管婴儿，觉得那样生出来的孩子不够健康。”桃子解释道。

“不行！我也想治好病，可我怎么能让你去跟别的男人……这不是卖自己老婆吗！”

“好了好了，我也没同意啊，这不是跟你商量嘛。既然你反对，我明天回掉就是。”

几天后，桃子陪伟强去医院做透析。伟强没见到老王，问护士：“怎么好几次没看到老王？”

护士说：“没钱了，放弃了，回家等死了……”

伟强顿时神情萎顿，目光黯淡。那晚，他一直沉默着，看上去心事重重。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问桃子：“那个……代孕的事怎么样了？”

“你不同意，我回掉了。”

“要不……你再联系看看？”

桃子诧异地看着伟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对生命的渴望。桃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

第二天，桃子来到了朝阳宾馆，找到了203房间。

站在门口，桃子的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她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有点谢顶了。

“你是叶桃？”

“是的。您是魏老板？”

“对对对，快进来！”魏老板的那张胖脸上堆满了笑意。

狭窄的空间里只有她和这个陌生男人，桃子紧张得无法呼吸。魏老板忙拉着桃子的手臂，将她往床边一按：“坐吧，别拘束。”

桃子只好劝自己，该来的终究要来，他总不会把我给吃了，没什么可紧张的。

魏老板走到门旁，小心翼翼地查看了门锁，锁好门后，走到桃子身边。刚要坐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转身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桃子说：“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这是1万元定金。”桃子默默地接过信封。

“你先去洗个澡吧。”魏老板吩咐道。

桃子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上。温热的水哗啦啦地冲洗着她光洁的身体。桃子看着镜中的人，年轻漂亮，曲线曼妙，可是这么美妙的身体马上就要交给一个与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了。桃子内心如刀绞一般。

桃子穿好衣服出来，魏老板赶紧进去。一会儿工夫，他用一条大浴巾裹着白花花的身子出来了。胖胖的圆脸，凸起的肚子，配上那光亮的秃顶，魏老板就像一只褪了毛的大肥猪。

魏老板紧挨着桃子坐下来，一手揽过桃子的肩，要去亲她。桃子的心抑制不住狂跳起来，慌乱中觉得一张肥脸向自己凑来，她本能地扭头躲开，用力将魏老板推开。

魏老板感觉很没面子，沉下脸来冷冷地说：“怎么？要做烈女？还想不想给你男人治病了？再说，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

桃子自觉理亏，低下头说：“我……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还准备什么啊？我准备好了就行了。”魏老板心急如焚，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桃子感觉快要窒息了，“别这样，别这样……”可是，已经由不得她了，魏老板像一只饿狼似的扑了上来……

桃子昏昏沉沉地从宾馆出来，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噩梦一般，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羞惭。如果记忆可以删除，她真希望把今天的事彻底删除。可是，艰难的时刻总算过去了，她只想快些回家。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但在那里，她才能感觉到家的温暖和亲情，那里是她避风的港湾。

桃子推开门，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她看到伟强坐在桌前举着酒杯，酒瓶里的酒已喝了一半。

“伟强，你疯啦！喝这么多酒！”桃子夺下他手中的酒杯。

“都怪我……得了这个病，才让你去做见不得人的事！”伟强红着眼，双手抱着头，一个劲地牵扯着蓬乱的头发。

“别这么说，等给你换了肾，我们能过好日子了。”

桃子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桃子打开了免提，女儿稚嫩的童音响起，“爸爸妈妈，我今天表现好，老师让我当值日生了。”

伟强与桃子的脸上泛起了笑意。“真棒！”女儿又喋喋不休地述说着同学和老师，还有爷爷奶奶……好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百灵。

挂掉电话，桃子心情好了。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受再多的委屈也值。

四

一个多月过去了，桃子的例假还没来，怀上了？她内心忐忑，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结果真的怀孕了。

桃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有个小小生命在此扎根了。她想赶紧回家，把消息告诉伟强。可孩子不是伟强的，听了这个消息，他会怎么想？还是先不刺激他吧。桃子觉得，最该知道的人应该是胖女人，于是她拨通了她的电话。

胖女人粗大的嗓门不停嚷嚷：“太好了！太好了！”就像是她自己怀了孩子似的，“你可要注意补充营养，别饿坏了小宝贝！”

桃子何尝不想补充营养，可身体有了反应，恶心反胃。又过了些日子，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她什么都不想吃，勉强吃一点，胃里便翻江倒海，直至吐出来才罢休。桃子觉得奇怪，当初怀头胎的时候，可没这么严重，难道这次怀的男胎？

桃子日益消瘦了，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一天晚上，田大妈带着胖女人来到桃子家。胖女人一见到桃子就惊呼起来，“我的天！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桃子笑了笑：“妊娠反应比较严重。”

“真的吗？”胖女人拉着脸说，“你该不是舍不得花钱补充营养吧？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孩子营养不良，我要扣钱的！”

伟强在一边听得不入耳，沉下脸说：“你也是个女人，不知道女人怀孩子的苦吗？我们虽然穷，还不至于亏待肚子里的孩子！”

田大妈赶紧打圆场，“反应厉害是好事，依我看，十有八九是男孩子！”

胖女人听了，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现金，“这是四万块，合同上讲好的。赶紧买点有营养的，好好补补。”

桃子懒得跟她啰嗦，点了点头。

一天下班，桃子来到超市停车场，意外地看见魏老板从一辆汽车上下来，手上拎着几只大袋子。桃子心里一惊，她实在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魏老板径直向她走来，满面笑容，举起手中的袋子说：“叶桃，我给你买了些滋补品。”

“不用，我买了好多了。”桃子眼皮也不撩起，只想摆脱他。

“快拿着，别见外。”魏老板一把拽住桃子，把东西往她手里塞，“桃子，你瘦了好多啊，怀孩子太不容易了，真叫我心疼。”说着抬手要摸她的脸。桃子连忙闪躲。

魏老板喃喃说着：“桃子，我真的很喜欢你，自从那天以后，我一直在想你。”

桃子沉下脸来说道：“魏老板，我和你没有关系了，请你自重！”

“瞧你说的，怎么没有关系？我们都有了孩子了，就是夫妻啊！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桃子，你就跟了我吧，我供你吃喝花销，还帮你男人治病。”

“你找错人了！再这样，我就打你老婆电话了！”桃子气急，伸手去掏手机。

“别别别……我走我走。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魏老板悻悻地上了车。

五

小宝宝一天天在肚子里长大，桃子越来越能感觉到小东西的存在了。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桃子的内心充满了自豪感，充满了期待。

这个小生命如此活泼好动，小小的拳头时常淘气地顶着桃子的肚皮，有时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肚皮上隆起一小块来。桃子被顶得无法动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儿去安抚他。桃子珍爱这个小生命，这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孕育而成的，作为一个母亲，桃子无法不爱他。特别是桃子一想到自己与这孩子情深缘浅，就不由地备生怜惜。

胖女人又来过两次，看到桃子圆润的脸，便满意地离开了。桃子看到她那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她怎么能够懂得，一个孕育孩子生命的母亲对孩子的那份爱是无人可及的。

预产期快要到了，胖女人与桃子约定，桃子生完孩子一出院，她就把孩子带走，并付清余款。桃子心里一阵恐慌，与孩子分离的日子近在眼前了。一想到这个，桃子的心中就抑制不住的难受，一个人悄悄抹眼泪。她傻傻地在心里对孩子说：宝贝，你晚点出来吧，让妈妈多陪陪你。可是，宝宝并不懂得妈妈的心思，一个冬日的早晨，小家伙在桃子的体内剧烈地躁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撕心裂肺的阵痛犹如潮水似的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地向桃子袭来。桃子又疼又冷，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忽然，她迷迷糊糊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啼哭，这声啼哭有力而又欢畅，忙乱过后，医生告诉桃子，是个男孩，足足有八斤！

伟强对这个小宝宝的到来并无多少欣喜，投向孩子的目光中总透着凉意。这也难怪，这孩子的小脸蛋竟然那么像魏老板。他们夫妇老来得子，见到孩子一定很高兴。桃子拨通了胖女人的手机，想象着胖女人听到喜讯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不由自主地把手机离开耳朵远一点。可是，对方关机。也许手机没电了，桃子想着，放下了手机。

小家伙哭声响亮，喝起奶来也劲头十足，全然不像初生的婴儿。桃子看着小家伙蜷缩在自己怀里，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这般母子亲昵，只有短暂的几天，离别后，也许今生都无法再见了。这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宝贝，你一定要幸福啊！桃子默默地想。

出院的这一天，天气阴冷，浓重的雾霾笼罩着城市，久久不散。回到出租屋，桃子把宝宝安置好，拨打了胖女人的手机，竟然还是关机。这可奇怪了！桃子内心万分狐疑。伟强说：“我去问问田大妈吧。”桃子点点头。

过了许久，伟强拉着田大妈一起进来。伟强面色阴沉，田大妈吞吞吐吐地说：“桃子，那个……魏老板承建的楼房出事了，几户人家刚搬进去没住几天，房子就塌了，砸死了好几个，夫妻俩前几天连夜跑了……”

“什么？你说什么？！”桃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夫妻俩闯下大祸，已经跑啦！”伟强终于按捺不住，狠狠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凳子，大吼一声。

桃子望向襁褓中的宝宝，他刚喝了奶，甜甜地熟睡着。那张脸蛋，像极了那个姓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