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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

2018-07-21 09:28:00 兴化日报(数字报)

○孙爱雪

第一章 孙庄

我的父亲姓孙。

我的村庄叫孙庄。

我永远记得孙庄。

我二十四岁离开孙庄。

我二十三岁时,我的户口从赵庄公社魏楼大队孙庄村迁走。一个男人走到赵庄派出所,迁走我的户口。

孙庄那个叫孙建魁的家族从此在赵庄派出所的户籍册上消失。

我的父亲叫孙建魁,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孩子。

因为是个女孩子,父亲被村人确定为绝户头。绝户头是贬义词,歧视加辱骂。

绝户头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绝户头。他们躲闪在人们鄙视的眼光里,内心不堪一击。他们长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用以抗拒绝户头的形象。抗拒的方式以“一世为人”作为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

我的父亲倒没有表现出绝户头所应该表现出的低人一等的形象,也没有长出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以抵抗绝户头的形象。在他四十八那年,他比正常人少了两只耳朵。少了两只耳朵的父亲完全没有失聪人所具备的那种愚钝和痴呆相。他听不到任何高分贝的声音,在他的寂静世界里,孙庄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公平的、公正的、正常的、合理的。凌辱、贫穷、苦难、离散,对于无声世界的我父亲,似乎都无所谓了。

老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在地图上像一只气宇高昂的公鸡。我记忆里,孙庄在大地的版图也像一只公鸡。

村庄西南田地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往村外伸长脖子一般把房子建造在麦地边上,他们是鸡头。紧挨着他们的一片海子里长着茂密的芦苇,秋天的芦花鸡冠子一般摇曳着蓬松的花絮。村子内里纵横的道路、错落的住房、深邃的海子以及那些繁茂的树木,把一只饱满而丰盈的鸡身子丰沛起来,然后便是延伸到东边和西边的两条河,鸡腿一样伸展开美丽的趾尖,让河堤和波纹荡漾出粼粼的光彩,鸡尾巴翘起在小学校的蓝瓦上,那是村子里最富丽的建筑,一杆红旗高高飘扬,所有的希望都从那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孙庄西边的村庄叫张老家,张老家北边是张土城,321省道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边上。站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里,看到一辆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缓慢地向西驶去,这样的货车是要出省,向不可预知的远方而去。

沿321省道往西走二公里是大刘集。大刘集是一个集市,与山东省交界。父亲带我去大刘集赶集,我们步行去大刘集。一条斜向西北的小路上长满荒草。我们不走321省道,从张老家庄里经过一个窄窄的小河便到大公路,斜穿过公路还是一条土路,路边的野草逶迤到路上,矮矮的豆地里地里种着芝麻。

每一回走到大刘集父亲都要说:到山东省了。

在我的意识里,大刘集是山东省。

孙庄西邻山东省。

有时父亲带我去朱集。

朱集在孙庄的西南,离孙庄十多公里。

父亲骑自行车去朱集。沿一条黄色的沙子路一直往西南走,路两边是半死不活的老杨树,树皮从树身上裂开,戗在半空中,有断裂的干枝杈耷拉在树身上,很多树没有树头,秃秃的几个枝杈斜伸到路上。

黄沙路边有一个个茶棚子,里面卖大碗茶,也卖西瓜。西瓜是切开的,贰分钱一块。经过一个个茶棚子,到一个叫王沟的集市,继续往西南,是一处更荒蛮更偏狭的地方,房屋低矮,密集而狭小。街道上是黄泥土路,两边的门低低地压在屋檐下,门槛错乱,招牌模糊不清。早市上冷清,来往的人稀疏缓慢,冷风在街面上流窜。

到朱集,父亲说:到安徽省了。

我知道去安徽省的时候走最远的路,在我童年的概念里,世上最远的地方是安徽省。

从孙庄出发,一直往西南,不是去安徽便是去河南。两省的界限在我幼年时模糊不清。并不知道世上有两省之分。也不知道世上除了山东河南安徽之外还有其它省。后来知道,孙庄就处在这样一个四省交界的位置上。

孙庄地处安徽之一隅,河南之边陲,山东之半围,江苏西北最偏远之处。落后与落后碰撞在一起,我们不觉得我们落后。贫穷和贫穷聚合在一起,我们也不觉得我们贫穷。偏僻和偏僻交汇在一起,我们觉得村口的官路最宽,赶集的时候,能并排跑开两辆大马车。异域和异域糅合在一起,我们听山东人河南人与安徽人的口音和我们的口音一样。仔细区分又有一点点区别,山东人的口音重一些,河南人轻一点点,安徽人有一点点卷舌。杂乱和杂乱掺杂在一起,安徽的柳琴和河南的豫剧,山东的梆子和江苏的扬琴在我们村里经常唱起,江苏的白大妮和黑大妮会唱安徽的柳琴河南的豫剧也会唱山东的梆子。扬琴却是唱得最出名的,唱到全国各地。

中国的村庄以家族式居住,孙庄也不例外。孙庄除了一家姓李的和姓许的,余下的姓孙。孙姓家族的祖上从何处搬来此地,已经无从查询了。祖先没有留下记载,而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烙印。伸出我们的十指,最小的小拇指上有一个弯曲的记号,那是先祖留下的标记,每一个孙姓子孙,小拇指都是伸不直的。据说凡是长这样的手指的人都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家在山西老鸹窝。

我的父亲出生在这个村庄里的时候,村里人不变的家族情怀一直旺盛:群居并一致对外,外安之后是内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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