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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此兵

2018-07-27 09:41:36 兴化日报(数字报)

□毛秋水

世界上所有的张甫庄有没有叫毛宝宏的人?没有,肯定没有。如果有,那也一定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马贡多连续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的雨后,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钟,“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因为按张甫庄风俗,一百阴寿后,就彻底一了百了,化为乌有万物。想想也是:“老毛宝宏死得那么早,如果有,一百岁零几了。”能这样想想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再过些年,他守口如瓶的秘密,便不用再守了,就算把瓶子打破瓶底砸烂,秘密它自己都不会漏出来。

身为贫民百姓,老毛宝宏他一生不易。张甫庄地属里下河,门前河浜必须系只小木船;行船、罱泥、踏车必须在行,用牛会打牛号子;至于看家狗嘛,无论黑白。能脱土墼,在以往就是半泥瓦匠;打桌子板凳,算半木匠吧;会烧饭,半厨师,也可暗示为好吃之人;要学逃荒,1931年里下河发了滔天洪水。除逃荒,解放前后,秋天收完几亩老沤田,老毛宝宏他还拖家带口上苏州帮人种田打短工。参照后人所给予的水路,行船往南出家乡,上老通扬运河,经泰县白米,到泰兴八圩,等天气过江,好天气的长江静如里下河的溪水。过了江,再由镇江摇进杨柳两岸的江南运河,突然抬头见东边天的虎丘塔就要倒下来砸上船头,“姑苏城了!”赶紧进山塘,上阊门。

但老毛宝宏他诙谐风趣。大集体时候,生产队上工、歇脚时大家都喜欢往他家跑。庄后面的田野边孤零零的茅屋,即他们家。有一回生产队杀牛,吃不到牛肉,他把牛身上杂碎玩意捡回家。那些辣春妇女们在田间起哄,老毛宝宏把那玩意仔细清理,手艺发挥发挥,整出道菜。放工了,喊那几位妇女,其中包括大队书记娘子,来尝。问:“好吃咯?”

“好吃。好吃。”

老毛宝宏不紧不慢地问:“呵呵,你们晓得吃的是什么啊?”

尝着滋味,都猜不出来,“是什么啊?”

说出答案后,辣春妇女们一听,全部作犯、干呕,直骂个不停。其实人家广东真有这么一道菜的叫牛欢喜,绝对硬菜。正如香港电影《低俗喜剧》中所说的,“我杀了多少头牛才能给你炒一道牛欢喜啊!”

还有什么,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就走吧,老毛宝宏他病逝于1979年,上午前脚走,下午毛奶奶刘氏也跟着走了——同年同月同日死。难不成,他是怕人们再没什么可说的,所以串通老伴来这么最后一手?这急上急,不是给他大儿子出难题吗,棺材板不够。可惜他的诙谐风趣没传下,子孙后代全“板板六十四”的种。

这回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直等到上世纪90年代,老毛宝宏他大媳妇跟干部抱怨过一回有关他的事。他大媳妇说,村里年年敲锣打鼓给当过兵的家属后代送慰问,难道老毛宝宏他当的几天兵就不是共产党的兵?“瞎说,没影的事吧?”听这话,我都急了,不知道你们急不急。我急死了,我也不瞒你们了,毛宝宏就是我爹爹(爷爷),他大媳妇即我妈。当时我已十来岁,可从未听说过我爹爹当过兵。难道姆妈说的是,当兵到吉林后来安家吉林的二爹爹。也不对呀,她没这么说。再说二爹爹家不是我家。可姆妈这么一说,村里真送过一两年慰问,又没影了。再后来日子越过越愁,不再查告。这么多年,等我现在从混乱的日子里清醒,想问些什么,问谁?我父亲岁数顶大,他走了。

今年祭祖,大杨庄的嫂子又谈闲,“老听说,说你家爹爹来乡里开会,就到我家爹爹这里烧饭吃。”我晓得,她作为孙媳妇是听她公公也即我本家叔说的。乡政府以前驻南面大杨庄,进大杨庄要从庄后的河湾子绕上坝。过了坝头正好路过当时还不是她爹爹的爹爹老屋门口。小时候祭祖或上乡里,我见这白胡须爹爹几次,我喊“大爹爹”。估计年纪比我爹爹小几岁,寿还可以,活到我上初中才走的吧。我爹爹没做过哪怕什么生产队小队长的干部,他到乡里开哪门子穷会?好吃名声倒是传下了。

我们家族祭祖固定在清明前一个星期的星期日。我星期六赶回来,下午五点钟从镇上往乡村赶,路上又见到了回跟马尔克斯所描述的一样,最好的浑圆将落的红日,以往在秋日的渡口或者冬天老到极致的界河大堤上看见过,“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它就悬照着油菜花、麦地,一棵杨柳、坟地和村庄。我透过乡村送客三轮的车棚上颠簸的小窗口,静静地看,等候它给大地加冕,它死亡的加冕——

它产生一股力量驱赶我想我残缺的历代祖先。因为没有家谱,确确实实有名字又知道些事的祖先几乎就只有爹爹了。这股力量驱赶我急速写下来。秘密只有写下来成为文字,它才有可能是秘密,无论其真伪,否则还是那句话,就算把瓶子打破瓶底砸烂,秘密它自己都不会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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