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
有的人
○庞余亮
女人还是和男人不一样,张荞麦把所有的愁苦都放在了脸上。彭三郎暗示过好几次,意思是不要让小胖子看出来。因为他早跟她说了,不要和小胖子说出实情,就说是小毛病。好在小胖子是粗心眼,根本就没读懂妈妈脸上的愁苦。张荞麦把小胖子送到学校,似乎也发了热,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有了小胖子,彭三郎还有话说。小胖子不在家,他们仿佛提前到了晚年。彭三郎的脑中一片虚空。恍如隔世,隔世的是他曾是诗人,现在已是病人家属。那首怎么写也写不完的长诗《完成》,恍惚记得写到了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是彭三郎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从未见过他的哑巴盯着彭三郎推销他的菜刀。他说不出任何话,手拿一把菜刀,快速地剁着一根钢筋。
“这是在黄昏,他举着菜刀来到我们面前
剁着一根钢筋,像剁着一根草绳
钢筋的崭新切口
婴儿一样睁开眼睛
再后来,深夜里我们也不说话
深夜里我们高举着哑巴的菜刀
在人群中乱窜──”
再后来,彭小北就是彭三郎在《完成》中写到哑巴之后发热的,似乎是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哑巴举着菜刀吓坏的。彭三郎想了一会那个哑巴,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把这个哑巴和他的菜刀给删除了。
忙惯了的张荞麦还是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撑着站起来烧水。彭三郎呆到张荞麦刚坐过的沙发上,沙发上有屁股大的窟窿。真不知道这窟窿将来会有多大。他的家现在一分为三,但算起来,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家。彭家庄有三间老房子,是父亲彭永强生前就说好的,房子是给他彭三郎的,不是大郎彭林元的。当年彭林元结婚后半年,王春巧闹着分家,彭永强借了一万块钱,给他们砌了房子。是一分的高利。这笔钱压得彭永强在家乱发脾气,直到彭三郎考上大学才缓过气来,决定在老房子上翻建。彭三郎在文化馆有间宿舍,是放杂物的单间,水电费不用缴。现在租的房子是张荞麦定的,理由是小胖子的教育不能将就。进外国语上学,还是白若君喝酒喝回来的,那时彭三郎和晚报的白若君被聘为榆城外国语学校的文学顾问。白若君跟校长干了一大杯酒,说,顾问的孩子应算是教师子女吧。校长说,如果白老师再喝一杯,你儿子就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白若君又是一杯,出了门就吐个精光。白若君搂着彭三郎的脖子说,记得,彭小北是我儿子。彭三郎说,当然是你儿子!白若君说,让他叫我妈妈!彭三郎说,不仅他叫你妈妈,我也可以叫你妈妈。
水烧好了,张荞麦倒了一杯水。彭三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烫了舌头。隐约听到张荞麦压低了嗓子在外面打电话。张荞麦再回到屋里,彭三郎已喝完了第二杯水。彭三郎说,应该没大事的,你看哪个小孩生了病还主动去学校上学的?我做了那么多年教师,都没有见过。张荞麦说,你不懂我儿子,我儿子懂事。
放学了,小胖子回家了,把书一一掏出来做作业。彭三郎站在一边狂跳,小胖子不让看。彭三郎说,我知道的,母鸡下蛋,也不让看的。小胖子辩解说,我又不是母鸡,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彭三郎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小胖子高声道,打个比方也不允许。彭三郎不语,用手背靠了靠小胖子的额头,还有点低烧,心头的力气泄了一半。正愣着,小胖子忽然跃到彭三郎的额头前,啄了彭三郎一口。彭三郎抱住了小胖子,使劲地嗅着,小胖子身上多了一份药的苦味。有一段时间,张荞麦总是索问讨债鬼彭二郎的事情。彭三郎不想跟她说太多彭二郎的事。他小时候,彭永强总是骂他们,口口声声都用聪明善良懂事的二郎羞辱他们。细狗日的大郎是个败家子。细狗日的三郎也不省心不孝顺。二郎多好,二郎懂事,彭永强吃饭,他给彭永强扇扇子。彭永强睡觉,他给彭永强扇扇子。他还会烧饭洗衣服喂猪。几乎无所不能。可是他才六岁啊。彭二郎溺死后,彭永强说我家三郎太好了,他不是溺死了,是被菩萨收走去天上做身边的童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得到彭永强多次表扬的彭二郎竟然成了彭家的纪委书记,时刻监督着彭家人,不可吃鱼,不可吃与鱼有关的食物。也因为这个纪委书记的严格监督,仅仅吃了几颗鱼皮花生的小胖子必须发着不明不白的低热,几乎吓掉了彭三郎的半条命。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