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
○易康
客栈的正门对着街口,背面则依着一条河道。晚上,街市还是嘈杂,而河这边却一片寂静。李甲和杜媺坐在床上,他们打开靠床的那扇窗户。河塘里的冷风吹了进来,把杜媺轻薄的衣服吹得鼓起来。杜媺说:你看,这儿是东面,那颗星还在。那颗星的确在,但抖得厉害,星辉也越发黯淡。李甲也抬头看天,天上是一轮金色的新月。李甲这才想起,自从和杜媺上路以来,他还从未看到过满月。
杜媺感慨地说:与公子相识一年多来,所遇艰难不可算少,好在到家的路途已经不远,只怕是天有不测风云,前程难卜啊。李甲说:那卦不是算过了吗,吉卦。杜媺微笑着轻叹一声,说:那是公子的前程。李甲没有吱声,只是看天。远处除了满天星斗,还有点点渔火,可那移动的光影却已不在。沉默了好一会儿,李甲才说,他想早睡,养足了精神,明天去找渡江的船。杜媺起身提起床下的红木箱子。杜媺看了李甲一眼,李甲还在看天。杜媺取出一个金色的绣囊,对李甲说:这儿有纹银三十两,用来做渡江的川资足够了。然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笔,真的。好在离家已经不远了。”
李甲是倚窗而睡的,半夜里的寒风把他吹醒了。当他去关窗户的时候,却发现那颗星已经不在了。李甲揉眼细看,寻觅良久,仍旧一无所获。茫茫夜空,群星闪烁,惟有那睒着发烧一样眼睛的星斗杳无踪影。河塘之上有成群萤火虫在飞,歪歪斜斜地飞得很低。秋风萧瑟,它们在放尽最后的光彩,在做最后的表演和挣扎。李甲曾想叫醒杜媺,但终于还是关上窗户躺下睡了。
李甲乘了条小船在城里四通八达的河道间穿行。与拥挤的街市相比,水路好走多了。河道两边都是房屋,有些屋前的台阶就是泊船的码头,客商小贩在上面装船卸货,往来交易。小船穿过好几座桥:石桥木桥砖桥。秋高气爽,水里的清新之气使李甲的心境好了起来。等驶到一座砖桥边,船工就把船依桥泊了。他对李甲说,他就只能送到这儿,要到江边还得另行雇船。
李甲就是在砖桥边遇见那个挑夫的。他笼着衣袖蹲在桥口。他告诉李甲,是新安生让他在这儿的。他还说,他们家少爷知道李甲要找挑夫,所以大清早就让他到桥边等着。李甲问:就你一个人?挑夫说:哪能呢,那些东西一个人怎么驮得动。他告诉李甲,新安生让他先带李甲去江边码头。
挑夫领着李甲又找到一条船。在船上,挑夫拿出那块紫檀镇纸递给李甲,说:这是我们少爷的爱物,留给您做个纪念。
船继续在小桥间穿行。两岸的商人小贩少了,以轿子和车马为多,大家都往同一方向走。挑夫告诉李甲,这些人是去金山寺烧香求签,金山的卦很灵。李甲按着挑夫的指点往桥上看。此时,一朵浮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太阳在云的边缘镶上一圈金边,浮云下的石桥在天光的辉映下显得更白。一顶红色的轿子正掠过云缝间投下的金光,从桥上匆匆而过。挑夫说:公子请看,那轿上的人就是去求签问卦的。大概是听见了挑夫的话,轿里的人挑起了轿帘,露出的半个身子来往下看,李甲觉得那人就是杜媺,她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色的箱子。风刮起来,浪泛起来。船乘着风快速地从桥下驶过,红色的轿子转眼间也淹没在车水马龙之中。接下来又是一座桥,船工大声喊道:公子莫动,再晃船就要撞到桥墩上了。
船在护城河边停下。挑夫领李甲上岸,他指着前面的山对李甲说:这就是金山。金山上香烟袅绕,云气迷茫,它的前面就是长江,李甲已经能听见浩荡的江声了。这时已经是中午,挑夫说要吃饭,他们在山脚下找到一家包子铺。挑夫给李甲斟茶,说:公子尽可以放心,码头上有的是船,过江的事我们少爷都安排好了。
李甲夸挑夫能干,问他是什么时候被新安生雇用的。挑夫告诉李甲,大概有两年了,那时候新安生要运一套紫檀家俬到城东。李甲惨然道:那些紫檀家私真可惜啊。挑夫说:“这也怪我们少爷傻气,说那玉石看起来是好,但不知成色如何,说要演一出戏来验验。但这戏一演,少爷就在戏里出不来了。”挑夫见李甲不作声,就继续说:“后来我们少爷把这些家俬都烧了,就是在院门口的街心烧的,好大的火啊,那时整条街上都是紫檀的香味,三日不尽。”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