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村里两个水塘,一个在大路边,一个在小路边。大路边的水塘四四方方,水塘里有荷花。我记忆里有荷花开在水塘。可是这样的记忆显得十分虚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梦里,在我未来此世之前。但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水塘里淹死过一个孩子,是我同学的弟弟,她家两个女孩只有这一个男孩,夏天上大水,小孩被水卷走。她家在水塘边上。那天村子里笼罩着阴郁的气息,她家没有院墙的院子正对着水塘,出来进去的人脸色阴沉。我看到我的同学哭得很伤心,她的柔弱的母亲昏死过去,后来病了,一家人在悲痛之中,经年不振。这个水塘似乎不吉利,水塘之南,紧靠水塘之上,有一对夫妻,村子里都是茅草屋时,他家建造了瓦沿边的瓦屋,两间瓦屋在水塘上很招眼,还有一个小院,也精致安逸。只是这对夫妻很多年没有孩子。大人们议论他们说:是两个好人,一辈子没有解怀。很小听到这样的议论,不知道没有解怀是什么意思。后来恍然明白没有解怀是从来没有生育过小孩。善良的村人说话是含蓄和婉转的,是识文写字的人也想不到的语言。后来他们要了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叫荷花,女孩长得美艳,荷花一样漂亮,女孩后来给两老人养老送终。
从我家往东,走过榆树林间的小路,往南,到一个三岔路口,有一水塘在三岔路口。东边是队里老牛屋,北边是路,路北两户人家,是亲兄弟,孙氏家族的几代孙,我不清楚,我知道我们是同族。水塘西边是小路,路边垂柳依依。路西是云家。水塘之南,紧靠水塘是一个叫小皮的人家。小皮的父亲是酒鬼,醉酒后,和小皮的母亲打架。村里人露出不齿和同情的眼光。
水塘是两个水塘也是一个。水大的时候,水漫过中间的土堤,成为一个水塘,水少的时候,土堤浮出,成为两个水塘。水塘边是柳树,土堤上也是。柳树侧身斜向水塘,而柳条又是垂柳,长长的,春天开满金黄的柳花,在水面摇着晃着,更多时安静地下垂着条条柳丝。夏天,云的父亲把水牛牵到水塘里洗澡,老水牛蹲在水里,露出头和脊背。我们去洗澡,站在土堤上,从上往下跳。没有太阳,水温有点凉,我们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水里跳。嘴唇冻得发紫,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脚和手都泡发白。
村里有三口井,西队一口井,东队两口井。西队的井在毛七家门口,高高的青石台砌在井口,井边石缝里青葱的小草绿绿地像眼睛。西队的人吃西队井里的水。东队村北的井在小皮家院子门口,人来人往不断。村南的井在大队书记家门口,井边住着一个孤老太太。井前面有一个叫合作的人和他媳妇闹离婚多年,他媳妇死也不和他离,村子里人都偏向他媳妇,背后骂合作是陈世美。
东队一个菜园,西队一个菜园。菜园里有毛驴拉的井,哗啦啦的铁链子带出井里的水,链子上的水浪花一样白,流到木质的水槽里,一汪青玉一样颜色的水,从水渠里流到菜园里,流到蔬菜的根部不见水的踪影。水渠里一道道水走过留下的痕迹,细沙铺成,水波一样层叠着。菜园子里有看园子的老头,围着菜园子溜达,没有人敢靠近菜园子。
孙庄的土地多淤土地,一块块挖开,红色的胶泥一样粘。村东村南和村北都有东队的土地,一片开阔的土地通到外村,北边和段四魏楼隔一条河,东边和王堤口隔一条干沟。南面和张河隔着一条太行堤河废弃的土堤。土堤高耸,土堤之南,地势低洼,望得见张河的村庄,望得见苍苍茫茫的太行堤河。土堤之下,土地平整,水渠、阡陌纵横交错。
村里有一个卫生室,在东队。先是在大队卫生室,后搬回家中行医。医生叫后库,一脸多愁的皱纹,笑起来腮边都是括号一样的纹线。多年有了另一个行医的人,叫文庆。文庆从部队回来,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结婚一天,那女子回娘家,再不回来。文庆长一张微笑的脸,开口露出白色的牙齿,有点羞涩还有点过分厚道。文庆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四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小孩子都在背后猜测他为什么不娶媳妇?那个女子为什么只跟了他一夜不回来呢?
孙庄最高辈分是基字辈,下面是建、敦、厚、裔、世、克、诚。我父亲是建字辈。建字辈在村子里属长辈,基字辈已不多。和我父亲同辈的多老人,在我们一脉上,居住在东队村后。村南和西队,晚辈居多。我父亲出门到西队和村前,人见了,多喊:二老爷。我遇见比我大两三倍的媳妇、老太太,也喊我:小姑姑,小姑奶奶,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小三辈。
少年的我,在这些称呼里沉重,无法呼吸,也言不由衷。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