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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少年

2018-09-01 10:15:32 兴化日报(数字报)

□半  夏

【1】

撂下碗,扯纸巾把嘴一抹,换好鞋,我拎起门口那弯把伞忙着出门。洗碗收拾是老陈的事。

脚跨出门了,又缩回身来,偏头丢一句话给正看电视新闻的老陈:“我上大堤去,找那个藏族姑娘。你若散步别跟我走相同方向,我往索道站那边去!记不得她的样子么就翻我转的微信!老陈,眼睛睁大一点噶!”

没等老陈应我,我已闪身出了门。

【2】

一到夏天,傍晚的草海大堤就是城里人来纳凉吹风的地方。又值暑假,很多外地客拖家带口来凑热闹。举目祖国山川,似乎只有昆明凉爽呢。

7点来钟,天还亮堂得很。我眼睛在人群里睃来睃去,每个长得胖点的姑娘我都一个不拉地多看上两眼。

朋友俞先生这两天被一事弄得焦头烂额,他西藏友人家的小保姆藏族姑娘苏娜走失5天了,苏娜是陪着俞先生朋友的母亲来昆明旅游走失的,出走前,闹了个小别扭。今天的晚报客户端发了寻人微信,我转发了。

苏娜今年15岁,从没离开过西藏,从小生活在乡下,没怎么读书,汉语也不大会讲。朋友说警方调看的视频里,苏娜在西华园、西福路现过身。

我判断这孩子八成顺着开通不久的西福路朝草海大堤这个方向来了,我转发的微信里有一张苏娜前几天在大堤上的留影。

【3】

我从大堤的这头走到滇池边的索道站那,太阳还没落下山去。堤上游人越来越多,都忙着用手机拍晚霞,那云霞瞬息万变的。司空见惯的风景吸引不了我,我只想着苏娜。

平时散步,这大堤上正在长身体的胖墩男孩婴儿肥女孩多得很,今天偏偏特别少,身材像苏娜的只见着一个。尾上人家去瞅正面,那小妞鼻梁上架着一副大框眼镜。

茫茫人海,人海茫茫,苏娜,你在哪里?此刻,你是不是来西山这边看滇池了?

【4】

一个蓝衣少年和他牵着的大狗忽然吸引了我,拿起手机,对着少年和狗拍起来。太阳刚掉到山背后去了,天光变得温柔,镜头里的画面怎么拍都美。那大狗瓦灰蓝的毛色,是只尊贵漂亮的成年雪橇犬。

就在这时,夹在左腋下的那弯把伞的伞尖戳着人了,我感觉。出门带伞一为遮强烈的紫外光,出门时太阳还灿烂晃眼呢;二为防雨,今年的夏天,雨说来就来;三为爬上大堤的那二三十级台阶用,年过50,上下楼梯那膝盖忽然就用不上劲了,拄把伞自然。

“对不起!”不及转身,我先道歉。

扭头,伞尖戳着的是一个穿白T恤,半截牛仔裤的青涩少年。

“不好意思,追拍那只狗没顾着后面,你没事吧?”

他憨厚地朝我笑,摇摇头。

“见谅,见谅!”说着,我便转身想再去拍狗,那狗却拖拽着蓝衣少年跑出去好远了。

我举着手机撵了两步,作罢。

【5】

“阿姨!”

循声回头,是他,伞尖戳着的那位少年。

我看向他。

“阿姨,去西部客运站,在哪坐公交车?”

我环顾一下周围,正在红塔训练基地附近,基地大门口那有一趟小中巴到草海对岸的西山脚一个叫高峣的地方,高峣那再转车往马街方向走便可到西部客运站。可那边是郊区,车次很少,天已晚,不如去大堤那头的公交起始站往城里走一截,中途下来转车也是可到西部客运站的。

“小伙子,你一直顺大堤走,走到头,然后下大堤便有个公交车的起始站。到那你再看看站牌,瞧哪路车最合适,好吧?那边坐车人多些,安全。”

“嗯!”

【6】

苏娜,你身处何方?

跟少年说话时我的眼睛仍一刻不放松地扫描着来往的游人,我是来找失踪5天的藏族姑娘苏娜的,她几乎听不懂汉话,真是急人,我紧走了两步。

“阿姨,我们是同一方向?我跟你一起走吧,我怕找不到你说的那地方。”

“哦。”我应了他。

“哎,小伙子,你是外地人?西藏过来的?”

一心想着找苏娜,他的普通话疑似藏族人说普通话!

“不,我山西过来的。”

“山西哪的?”

“运城。”

“运城离长治近不?我那有朋友。”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

苏娜,你不会藏在对面那睡美人山的肚子里吧?往前走时,我看了看对面的山峦,夜幕将临,黛青色的西山睡美人轮廓更分明了。西藏处处是高山,苏娜应该喜欢看水。这堤上人太多了,丽江来的那几个小伙、姑娘又在手鼓的击打里唱民谣了,地上摞着他们的唱碟三四堆,一下子围起很多看客。

苏娜失踪时穿的是桃红色T恤,银灰色弹力半截裤。

穿过围成圈的人墙,我的双眼梳篦着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

【7】

“阿姨!你看!鱼!”

咦,忘了身边还跟着个他的!他走在我右边,手里一直提着个东西。

我听见了动静,鱼在他右手拎着的塑料袋里挣扎,塑料袋里有半袋水。

他从袋里捉出一条活鱼来了,右手食指抠着鱼腮给我看。

“鱼,鲤鱼!我钓的!”

这孩子想卖鱼给我?

我盯了他一眼,单眼皮的孩子。四处亮起来的灯光里,他脸颊上有晒得黑红的两团。

“你钓的鱼?有十多条吧,五六斤了!哎,你的钓竿呢?”

撒谎在我这逃不过眼去。

“阿姨,我用甩钩钓,一根鱼线一个钩外加一坨饵就钓!”

“甩钩能钓这么多?滇池里鱼真多啊!”

“嘿,我钓一天了!滇池好玩,每周我都来钓,一钓就一天!”

看着他,我开始猜他的年龄。他该比苏娜大两三岁,失踪的苏娜15岁。

我眼扫着迎面过来的每一个人,心不在焉地跟他讲着。

“来昆明打工?你几岁了?”

“嗯,今年17了!”

“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

“读到初二,就跟我爸来昆明打工了。”

“做什么工?”

“洗车!一月挣1500块钱!”

“够用不?”

“我爸开房钱开伙食钱,零花够了。”

“你爸干啥呢?也洗车?”

“他在一家公司!”

山西少年说“公司”二字时透着一股傲骄劲!

“公司?你爸开公司,做啥?”

“是我舅开的公司!嘿嘿,还可以不?”

“哦,你爸是公司白领,那他咋不让你继续读书?”

“我讨厌读书。我的理想就是天天来滇池钓鱼!”

我还没应他,他抢着说:“阿姨,前两天,有个老板放生了一条这么大的鱼呢!老板前脚走,人家就用网打上了那条鱼,站在路边卖,开车路过的一个老板秤都不秤就给掏了五张大票子,那鱼要是我捉到就好了!”

他说这么大的鱼时,排开了他的双手,夸张欣羡的表情。山西少年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哦,原来你钓人家放生的鱼,怪不得钓了那么多!放生的鱼有点呆吧?手都可捉?呵呵!”

“嘿嘿,那也得等放生的老板走开了才能去弄,对不,阿姨?”

“你们一家子都从山西过来了?钓的鱼拎回家吃?”

“不,西部客运站那边有老板要,给我30块钱,我得赶紧给他送去!”

西部客运站离这那么远,即便跨草海直线过去也有七八公里吧?对了,藏族姑娘苏娜不会从西部客运站那坐车离开昆明城了吧?警方的街边探头视频里她只在西福路上闪现过一下,然后断了线索。

【8】

“阿姨,你在公司上班?一月挣大几千吧?”

我被山西孩子毫无顾忌的问话又扯了回来。

“公司?公司上班的人可不是我这样子!公司里上班的人不会穿我这样的布衣布裤布鞋。”

“哦。阿姨,你家就在这附近?”

这孩子,包打听?么意思?我盯了他一眼。

“你家就你一个孩子?你爸租的房在哪?来昆明多久了,你?”

之前就他牵着我鼻子转,问这问那的,没大没小地乱打听!天全黑下来了,我不想再跟他啰嗦。

“还有我姐,她本来也在昆明打工,不懂事,忙着谈对象了,我爸去年把她撵回老家去了。”

“你姐大你几岁?”

“4岁。她不听我爸的话。”

“你姐20出头,该谈恋爱了呀!”

“不好吧?我爸说我姐年轻不懂事,不能谈的!阿姨,你几个孩子?你允许你孩子谈恋爱不?”

“巴不得他谈呢!”

“阿姨你可真好!你孩子读高中了吧?”

什么眼神?这孩子!我儿子都工作了。

来昆明两年了,白天晓得搭公交车来滇池边钓鱼,回去就不知道怎么乘车了?我可没耐心再跟他闲扯!我正穿来梭去地寻找藏族姑娘苏娜,她来自拉萨,几乎不会说汉话,胆小内向,赌个小气就跑了,已失踪整整5天了!得把山西小伙打发走,我好专心寻人。

“阿姨,你有事吧?”

“是啊,我在找个人,一个西藏来的小姑娘。她走失5天了!”

我点开手机,我手机的界面停在我转发的那微信上,我调出苏娜的照片给他看。

“喏,就是她!不会说汉话,你今天一直在滇池边钓鱼,见过她么?”

“没见过!”山西少年凑近我手机看了看,摇着头说。

“哎,小伙子,都8点一刻了,快去坐车吧!晚了,搭不上车就麻烦了,你至少还得转一趟车!你朝前再走200米,下大堤,路对面就是公交车站。看,看见没?车出车进的那里!你过去后再问问人家坐哪趟车合适,会看站牌吧?”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

“阿姨,真那么晚了?”

我还真没见他手上捏有手机,也没见他有腕表。现在,谁不在玩手机啊?对,苏娜也没手机,没手机GPS定位也找不到她!

“是啊,8点一刻,你快去赶车!”

他朝前紧走几步。

他下大堤时,我才意识到他既没谢我,也没说再见,更没回头。

我朝前走了两步时再回头看他背影,看着他大步下完台阶。

忽然有点不放心,没见过世面的钓鱼少年,来自山西运城。

他走远了,我似乎还听见那些鱼在塑料袋里蹦跶的声音。

【9】

我又回到了起点,站在大堤起始处。特意看了一眼那块写有“观鸥绝佳处”的大石头,想起苏娜前些天在那的留影。我决定走下大堤再去西贡码头那方向转转。那边是个商业娱乐区,打工仔打工妹蛮多的,苏娜失踪那么多天了,她身上只有100多块钱,她会去打工么?

我匆匆下了大堤。

今天上午,转了苏娜失踪5天的微信后,跟贴者众。圈里朋友好些人提醒我这样的信息不靠谱,我没复,朋友俞先生这两天一直在忙的事还会不可信?我今天一直幻想着,在人群中认出苏娜来,然后打电话给朋友来领人。

最近身体不舒服,请了公休假,离开城里来滇池这边静养,只做些简单的事,规定自己每天早晚走两万步。现在规定自己,寻找苏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一辆又一辆公交大巴从我身后开过去,每过去一辆,我都神经质地偏头看灯光明亮的车厢里是否有苏娜,是否有那山西孩子。没有。寻找苏娜的心思不时又被那山西孩子扯了过去。

西贡码头的超市、药店,我一一穿过去,饭馆都打烊了。

没有苏娜的影子。

回吧。回的路上经过一家白天很热闹现在黑灯瞎火的洗车行,又想到山西运城过来的那孩子,他代替苏娜占据了我的内心。一个懵懂不更世事的少年,钓了一天的鱼,可能还没吃上饭。

夜间10点了,迎面开过来各路末班车,灯火明亮的车厢内没有苏娜,没有山西钓鱼少年,只稀稀落落地有几个年轻人坐在上面,大多数人低头玩着手机,一对年轻情侣在后座上拥吻。

那少年可坐上车了?可到他父亲的租屋了?那些鱼都活着交给餐馆小老板了,换得30块钱?

没寻找到失踪的苏娜,我却极有可能误指了一条路,让那个拎着鱼的少年还在这夜的黑里东奔西走,弄不好又走失一个少年。唉,我隐隐地不安起来。

为什么我不给他要个滴滴快车,直送他去西部客运站?不就花我20来块钱?

【10】

沮丧地回到家,老陈在看电视。进门脱鞋时,他揶揄我一句:“藏族姑娘没找到?”

腰酸腿痛的我回他一句:“茫茫人海,你亲自去找找试试?唉,藏族姑娘没找到,可能又走失山西一少年了!唉,老陈,你就没挪窝帮我出去找找藏族姑娘?没良心的!”

我寻思捣恼地想发脾气,没好气地给老陈絮叨了山西少年的事。

“老陈,你说,我咋不给山西来的少年要个滴滴快车呢?”

老陈“嗯”“啊”地应着。

去卫生间胡乱洗了脸脚,回到客厅,把整个身子蜷进沙发的怀抱里时,老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说的那小伙可能我遇着了!他手抠着鱼腮对我说,叔叔,鱼!鲤鱼、鲫鱼、白条鱼,我没想要,他却一直尾着我,我说没秤你咋卖?他说趸卖!通通4块钱一条,不论大小。不想要,我就杀个狠价,还了个价,2块钱一条。他说鱼是他钓的,钓了一整天,他家在马街,还饿着肚子呢。我买了,讲成3块钱一条。”

“啊?!你买鱼了?”

我从沙发上一骨碌坐起身,眼睛盯着老陈,厨房那隐约飘来一股鱼腥气。

“15条鱼,大大小小,拢共45块钱,划算!鱼都还活着,我已剖好喽,只等着你亲自下厨去油煎了!”

“老陈,卖你鱼的真是那孩子?山西口音?"

老陈打个大哈欠看着我:“你说啥?”

电视新闻的滚动播报还是先前那几条,烦人。

钓鱼少年抠着鱼腮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

厨房的不锈钢洗池里,果然有鱼十数条,大小不等,全开膛剖肚翻着白眼。

“老陈!你剖的鱼你煎,我没心肠。今天好累,我睡去了!”

我对沙发上冲瞌睡的老陈唬了一句。

【11】

躺上床,习惯性地点开手机刷朋友圈。朋友俞先生有一封私信给我,点开:苏娜半小时前找到,人在西山区碧鸡派出所那,两天前被西山脚开农家乐的一对夫妇收留,那对夫妇今晚看见西山区公安局的协查通报后把她送到了派出所。我现在正同西藏朋友开车去接她途中。

私信是一个小时前发的。

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根筋地想:山西口音不是谁都会说的!无知无顾忌的懵懂样也不是谁可以装的。

钓鱼少年不是卖鱼少年,卖鱼少年并非钓鱼少年。

对不?

走失的藏族姑娘苏娜找回来了,来自山西的钓鱼少年今晚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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