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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

2018-09-01 10:15:32 兴化日报(数字报)

 ○孙爱雪

村西和村北陡峭的小河深陷在酱黄色的淤土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道柔软的月光交叠着夜晚的神秘。如此安详的小河两岸总是流淌着浓郁的豆香和阵阵悦耳的虫鸣,雨后清新的气息散发出的是泥土的芬芳,带着一丝淡淡的水草的腥气,仿佛小河的呼吸,弥漫出植物渗入的味道。落叶小舟一样在河面飘浮,水鸭静静地卧在水波之上,云彩在水底若隐若现,柳丝的长辫抚弄着水湄的青草,青蛙没有长大之前黑色的花纹一样镶嵌在镜面一样的河水里。

是我们扰乱了小河的幽静。十几个,有时二十几个,或者更多,有时也更少。小男孩和小女孩像小蝌蚪一样亲近着这条古朴的小河。我们从长着白色绒毛的豆地间的小路逶迤而去,在浅浅的小河边把上衣脱下扔在豆地里。女孩子穿着裤头,男孩则赤身。十二岁之前男孩夏天一律光腚,贫穷村庄习惯于这样的风气,没有人觉着不雅或有什么忌讳。他们晃动着赤黑的身体在村庄里窜来窜去,滑泥鳅一样哧溜一下滑到河水里。小女孩们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试着水温和深浅,慢慢向河心走去。

在一处宽阔的水面,水深清凉,那是大男孩占领的区域,小男孩和小女孩不敢去,大人吓唬我们那里面有水鬼,有马鳖,还有水蛇。我们只能在远离开阔水面的河沟里洗澡,一道浅浅的水湾绕在豆地间,对岸的红薯秧垂下来,红薯快熟的时候,男孩子爬上岸去扒红薯,把白灵灵的红薯泡在水里,边吃边浮在河面上拍打水花。小惠和七羽从河坡上往下打滑溜,像青蛙一样一下跳到河心,有一次七羽的屁股划破了,血流到河里,我们都吓坏了。

夏天的雨水把两岸的泥土冲刷进小河里,小河改变着河水的深度,也改变着河面的宽度。河水浸泡着两岸,那些柔软的泥土滑进小河里,从豆地里流进小河里,雨水涨满小河。夏天的河面和豆地平行,随着雨水的充足,河面向庄稼地里扩展,有低洼处的豆子泡在水里,露出豆叶青绿的顶芽。三五天水退去,太阳晒热豆地里的水,豆子不是被淹死,而是被烫死。

我家有二分地在河边,我不知道那块地为什么一直种豆子。去河边的时候从豆地里经过,紫色的豆花和白色的豆花一片粲然。父亲一个人蹲在地头的小河里。太阳的热,灼烧着大地,豆子软软的叶片抵抗着太阳的火舌。因为雨水充足,豆子从不怕太阳的暴晒。这时候,人抵不过植物,无论躲到哪里都呼吸困难,热汗淌满油亮的脊背。水牛走进水里,猪躺到稀泥里。井边的水洼里,一层新鲜的绿苔绒毯一样柔软。

我父亲在河水里蹲着,只露出半个头。不远处的河面上飘浮着一个个黑色的变形的头颅,那是村子里的男人,植物一样长在了水里。

白天的光亮渐渐减弱后,暗暗的夜要来了。一身水的男人一个一个从河水里站出来。他们光着脊梁,肩上搭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一走一晃地从豆地里往村子里走去。

夜晚的小河是一道柔媚的月光,轻轻地绕在村庄的周围。水是白色的,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水温不热不冷,和肌肤的温度一样,浸泡在里面,一天又一天,白天和黑夜。

天完全黑下来后,小河是女人们的。从枣树下的阴影里,女人们沿着豆地边的小路向小河走去。幽暗的豆地向远处绵延而去,地边的小路窄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在上面行走。所有的人都排队一样走在地边,小孩子踩在大人的脚上,不是挨骂就是被巴掌击中。有时去早了,有男人还在河水里没有上来,女人们站在豆地里轰他,小路被堵死,他只能沿着小河向远处游去,从豆地里那边落荒而逃。

夜晚的河水退去白天的浮躁,水面的温热和深水处的清凉滋润着我们的肌肤。浸满粘稠汗液的身体在河水里玉一样柔软了。粗糙的女人身体在河水也是软的,她们像水一样的肌肤变得温润,轻柔的话语在小河里飘荡。

这是洗涤坚硬和劳累的小河。这是把男人和女人还原为最初的人的小河。是人的自然之处,也是自然的人在自然的洗涤中回归自然的情景。

上天给人热浪,也给人雨水。它有惩罚也有宽容,人像动物一样总会找到一种自我救赎的办法。于是有了蓄水的小河。是的,那时候的小河是蓄水的。田地里的雨水,村庄里的雨水,统统流到小河。小河在村庄周围,四通八达,连着村子里的海子,连着鱼塘,连着那些不规则的水塘。当雨水溢满村庄所有的低洼处,那些水便会顺着小路向小河淌去。

我小时候闻到的水的味道是腥味的水。活的鱼和黄浊的泥在水里汪着,急水是奔跑的,缓水是行走的,当水汇拢在小河里,它们安静地躺在岸的怀里,慢慢沉静,慢慢清澈,小鱼找到住所,泥浆沉于水底。于是我照见河水里我的模样,小辫子和瘦弱的身体扁扁地沉到水里,鱼群来了,蝌蚪来了,我的影子散开。我坐在河边照镜子,把脚丫浸泡到河水里,望着向东流去的河水想东边是最美的,河流的方向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如果小河能够带走我的身影,我还会回到小村找到我的家吗?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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