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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

2018-09-01 10:15:32 兴化日报(数字报)

○易  康

红船北上虽然是逆风而行,但船工桨手十分卖力。没过多久,船就到了江心。天风浩荡,吹得天上浮云飞渡,吹着江水滚滚东流。杜媺对李甲说:“我答应过你,在渡江的时候,把紫檀街的故事讲给你听。”李甲说:不用了,这故事柳遇春已经讲过了。杜媺说:“我故事跟他的不一样。妈妈寿辰,乞丐进门;宾客喧嚣,家奴逞凶。杜十娘本是置身局外——你总不能只听一个人的吧。”李甲说:十娘错了,不止一个人。杜媺说:“公子错了,就只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江水骤然汹涌,船也跟着晃荡起来。一条鼓着锦帆的商船顺风顺水相向驶来,虽然是一掠而过,但船尾舟子的高歌却谁都能听得见:“长江长,长江之水天上来;长江宽,一步登天到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秦淮风月抱满怀……”

李甲说:这曲词是柳遇春为你做的,他是个书生。

杜媺仰天长叹:“杜媺有眼无珠,虽阅人多矣,但看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最终铸成大错,为天下人笑,也算是自食其果。”

说罢,她转身走进船舱,缓缓坐下打开梳妆盒,沉吟片刻之后就开始对镜梳妆。李甲说:等靠了岸,新安生就会把你接过去。杜媺只顾专注打扮,根本没去理睬他。李甲脸红了,他低着头喃喃道:“新安公子是个好人,而且颇有资财,想必你也知道。过去虽然有误会,但他终究会善待你的。况且,况且这对大家来说都是物归原主。”

船靠近瓜洲渡口的时候,杜媺也打扮停当。她满头珠翠,风姿绰约;一身新衣,光彩照人。在过去的六年时光里,她风光无限,无数的富豪和公子为之折腰俯首、荡尽家产,这些人一心一意至死不悔。现在,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候,她留给看客们的依然是炫目的华彩,就像当初粉墨登场一样。杜媺不寂寞。

杜媺提起红木箱子,问李甲:公子真的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江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看到红船渐近就向渡口这边靠拢。那儿还有座军营,站岗的哨兵也手搭凉棚往江中张望。他们像是事先受了约请,都来观看这最后的一幕。大家摩肩接踵吵吵嚷嚷,如同一簇簇蚂蚁堆积在长长的江岸上。

杜媺拉着李甲的手走出船舱。她打开黄铜大锁,接着又把西洋锁一一打开。她扬起手,奋力把箱子里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扔进了滚滚的长江。她在众人的惊叹中,一掷千金。她微笑着,从容地享受这些惊叹。此间,她还不止一次地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李甲。李甲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的心神或许已经到了扬州老家。

最后的时刻,杜媺抱起红木箱子,纵身一跃,她把她的花容月貌连同她的无价宝物一起沉入深不可测的江底。风起来了,浪涛澎湃,摇动了江畔的苇草,摇动了苇草间的那几片枯荷,摇动了红船,甚至摇动了江堤。

瓜洲渡口观者如堵、人山人海,就连军营里的士兵也出来了。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风,盖过了江涛。大家说人说宝物,说三道四;或顿足叹惋,或攘臂争辩。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也在人群中,他说,他早就知道这箱子不寻常。而在他们的脚下,长江水一如既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李甲回到扬州后,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他遵守族规守孝三年,此后一直秉承父亲遗训,专心读书,并绝迹于歌舞风月之地。十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求得了功名。在赴任的前一天,他梦见了柳遇春。柳遇春告诉李甲,杜十娘曾经来找过他,并且送给他一只红木箱子,作为当年为她筹款赎身的报答。杜十娘还对柳遇春说:这是最后一笔,从此以后那些账就全清了。

李甲醒来以后,才想起他还一直收藏着杜媺的那只铁皮箱,因为害怕睹物伤怀,这些年来才一直没有去碰它。箱子表面上的金漆在杜媺投江后,就全都剥落了,箱子很快就锈迹斑斑。在路上李甲曾经擦拭过,但越擦铁锈越多。现在,这铁皮箱的样子变得十分丑陋。

李甲试着用铁签去捅那锁眼。这次没有乐音,但箱盖却“豁”地一下开了,里面的灰尘带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直呛得他嚏喷连声。这箱子也有三层,除了几张名帖和文牒外,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包,这些纸包都不同程度地褪了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李甲打开纸包,发现包着的都是头发、指甲、牙齿……纸上除了记有姓名、地址籍贯、生辰八字,还写满了五花八门的海誓山盟。

在箱子的底层,李甲找到一只白纸包,一只独一无二的白纸包。纸包里有两颗牙齿,那张纸上写着:孙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生于隆庆元年,卒于万历十五年。

李甲还记得,他和杜媺从南京城出来的时候是万历十七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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