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嘱
□陆素娟
无法测量四千多年前的那场洪水的规模:流量、流速、覆盖面积、持续时日。因为时间,它足够庞大,足够细密,也足够绵长,足够它湮灭真相而从从容容。后人只是在它的疏忽中寻得蛛丝马迹,勉强相信,它来过。
那是一道厚厚的大水过后的淤积层,醒目的土黄色,在它之下,土层灰黑,有蒋庄人生活的痕迹;在它之上,土层近三千年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接近地表的是唐宋时期这儿的居民留下的存在密码。那是一道生死界限,在猝不及防的灾难面前,蒋庄人匆匆留下的证词:他来过,他消失。
起初,他利用自然,后来他学习自然。面对自然的精妙,他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手脚的极限、眼耳鼻舌的局限。他改造自然:培育水稻、驯养牲畜;他造物:独木舟、房屋、陶鬹;他发明;他增强四肢五官的功能,为了生存。
手就是工具,抓握、抬举、拖拉、击打。他用石头击打,石头是他的手的延伸。他用石头砍砸石头,削凿、打磨,石头成为锤子、斧头、刀、锯,他用来猎获动物,也用它对付人。他用手捧水,手为容器。他用果壳盛水,水可携带。他烧制了陶罐,水可久存。他把器物做成他需要的模样,三足、中空、可储水、可加热,保护肠胃,抵抗疾病。他把木掏空,成为舟。像树叶一样漂浮到对岸,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不一样的植物、不一样的动物。他生存的范围扩大了。他生存的自信增强了。在蒋庄遗址有限的发掘中,至今出土玉器、石器、陶器、骨器等遗物近1200件。他通过器物的数量与种类言说他的能力与信心。
他要证明自身的力量和权威,他要构建存在的秩序。他摸透了石,石中的精品玉。玉比人寿长,在他有生之年,他没看到它腐朽。它等同不朽。他选中了玉。随葬玉琮和玉璧的墓地集中在南部,在墓葬区中间。“苍璧礼天、黄琮礼地”。蒋庄人创造了礼。一个柱形玉琮,长约20公分,内圆外方。这恰是古人对天地的认知,天圆地方。蒋庄人敬天礼地。那时,人们对自然,对一切未知,心怀敬畏。
玉璧浑厚、古朴、做工细致。人们从内侧的螺旋纹推测,玉工用竹管加解玉砂在其中旋转、打磨。解玉砂的硬度比玉石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几个工匠打磨一块玉璧,旋转、研磨,几个月、几年,时间也能成形。良渚文化对玉有一种痴迷。大量的玉器,不同品质,不同形貌,不同等级,不同用途。蒋庄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为良渚文化的核心区服务的:镇守边疆、供应物资。蒋庄周边无山,水陆分隔。最近的玉矿在200公里外的溧阳小梅领。在那个粗陋的时代,无从想象,蒋庄人是凭借何种交通工具用了多长时间调动多少人力才把它们运回来的。他们把生产资料向玉石上倾斜,有人由此而推断,正是这种奢靡,耗尽了良渚文化的活力。它消亡时间恰好与蒋庄文化消失的时间一致。
蒋庄人在兴化地区生活了近一千年。早期并无战争的迹象,无头尸骨和二次葬都出现在中后期,死者三分之二是青壮年。一些战俘的门牙被拔除恰与大汶口文化风俗一致,这似乎表明了蒋庄人的战争对象。良渚文化与大汶口文化各自向南向北不断扩张,他们的交锋不可避免了。风华正茂,他们与他们戛然而止。
蒋庄人消失了。他用发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他留下碎陶、骨器、玉品和残缺的骸骨作为对寻根者的馈赠,成为遗嘱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是谜题。关于它的消失原因专家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那场洪水淹没了蒋庄;有人言辞凿凿,说是战争导致了蒋庄人的消亡;有人特邀良渚文化诸因加持他的证据,是良渚人的奢靡导致了蒋庄文化的消失。他们说出答案,自信满满而又迟疑不定。又回到问题的原点:是自然淹没了人?是人消灭了人?还是,人的欲望毁灭了人自身?一切问题都归结于哲学的母题:存在或死亡。人类对生存的执着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关注,而生存的答案隐藏在死亡的秘密里。
蒋庄文化消失了,它的问题成为我们时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