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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苏川药

2018-09-15 07:55:22 兴化日报(数字报)

□汪夕禄

父亲为我取名川药。他虽为武宗朝进士,却在为我取名时遇到了困难。其实,他本不该犯愁的,那时候的女孩儿大多叫金莲、玉莲,又好记又好听。可是父亲向来不人云亦云。他的女儿怎么能叫金莲、玉莲呢?

就叫川药吧。父亲想起四川眉山苏家。女儿如药,药可医病,药还可救世。

有这么一个父亲,作为女孩儿,我的童年幸福无比。可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

父亲竟然对皇上的豹房说三道四。年轻的皇上平时其实是很和气的,当然,这要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可是,父亲提出关闭豹房建议的时机不对。那天,天气闷热,高丽进贡的两只白虎由于水土不服,刚刚在皇上怀里咽了气。杀人如麻很少动感情的皇上流下了不少眼泪。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此刻,父亲竟然向皇上提出关闭豹房的建议。朝堂上父亲正义凛然地念着奏章。皇帝彻底怒了,不过他还是让父亲念完了,因为父亲的嗓音富华美贵,听后令人久久难忘。父亲抑扬顿挫地念完之后,就被锦衣卫拿下了。父亲的人生在那一刻走到了尽头。

史书如此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吏部郎中苏炳因忤上意,廷杖而亡。

母亲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我则被充入宫中为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那一年,我10岁。

在宫里,我一直跟着杨金英。她5岁进宫,比我年长,处处照顾我。我把她当姐姐。她把我当妹妹。金英姐长得漂亮。宫里漂亮女人很多,但杨金英的漂亮是在骨子里的。不仅生得漂亮,处事为人也漂亮。宫女们都认定,杨金英绝非池中物。

紫禁城深宫大院,严格意义上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皇上。皇宫的现任主人,数年之前,还只是蕃王,那时他甚至没有见过紫禁城,他父亲早亡,跟着寡母,连普通人的生活都不如。命运就像风中的葫芦,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只会被人看中,摘下,做了另一种用途。当今皇上接到将赴京都继承大统的消息时,正在房间看一本深奥的道家之书。他的年龄并不大,正是鲜衣怒服扬鞭跨马的年纪。可是,他和一般的贵胄子弟不一样,他老成持重。所以,当前来宣布他以后命运的太监从马上滚下来,以他们特有的腔调宣读出那几句关系他,同时也关系天下苍生几十年的至关重要的遗命之后,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要和母亲商量一下。他这样对呆立在一边的太监说。他自然没有与母亲商量。他只是等一等,晾一晾,既挤干了情绪的水分,又体现了自己的从容。他不慌不忙地抵达京都,板着面孔,打量着辉煌的紫禁城和跪在跟前的臣子们。

那一年,少女杨金英第一次看到了皇帝。杨金英没有敢抬头,远远地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人忧郁地走了过来。那天,他正和臣子们生着气。他没有看到站在桂花树下的杨金英,桂花落了一地,他的眼睛看着远方。

杨金英陷入了对皇上的思念当中。她一心一意想着皇上。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按照杨金英的外貌体态,她本应早就得到皇上关注,是金子总会发光。可是,杨金英还是错了。她过早地替自己树了众多敌人。宫里面,皇上是唯一的男人,所有的女人都为他争风吃醋。杨金英在这方面暴露了少女似的天真,她把对皇帝的爱放到了脸上。这等于提前向所有的女人宣了战。

在众多敌意的包围下,杨金英连皇帝的面都难见到了。转眼,她的年龄也大了。20多岁的女人,在民间都算大龄了,何况皇宫大内。杨金英偏是个不信命的人。她还想等下去,哪怕白了头。

初见金英姐,我正在东暖阁的院子里扫地上的落叶。那是个凉爽的秋天,院子里的两棵百年银杏的叶子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惹眼,两树的金黄恰似皇家的尊严和富贵。我原先的家里也有两棵与之相似的银杏。每逢秋天,母亲会领着我扫起金黄的落叶。把那些扇形的银杏叶均匀地摊到院子的台阶上晾晒,秋日的阳光,高远而明丽,射到金黄的叶片上,更显得这世界的明亮。晒干的叶子,可以做成药材,敛肺平喘,活血化瘀。父亲则喜欢缓步在银杏树下,吟一首诗,然后快速地写下来。偶得妙句,就去找黄文叔叔过来,两人在树下温酒抚琴,谈古论今。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遥不可及,远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流下了眼泪。此刻的院子很寂静。仙女样的金英姐向我走来,替我擦干脸上的泪珠,将我轻轻搂到怀里,柔柔地拍着我的后背。这些动作让我想起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她柔声问我。

“我姓苏,叫川药。”我说。

“苏川药,好奇怪的名字。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妹妹了。”她捡起地上的一枚银杏叶说道。

14岁,我来了初潮,赶紧向值日太监报告。这是宫里的规矩,宫女第一次来月经都要向值日太监报告。值日太监将我带到一间堆满药丸的药房,里面有几个宫女和太监。值日太监将我带到后,就离开了。我忐忑不安。杨金英曾经跟我详细讲过月经来了该如何处理,还特别强调,第一次的时候,一定要报告值日太监。

所以,当我14岁零100天,两腿间流出作为女人的第一滴血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慌张。

你躺下,把裤子脱了,叉开腿。其中的一个宫女这样对我说道。

她用一个小瓷杯取走了一些新鲜血,冰凉的杯子碰到了我的身体,我瑟瑟地抖了好几下。

行了。宫女让我把衣服穿好。

我知道他们要这些血干什么。他们要炼一种叫做红丸的仙丹。皇上最喜欢吃这种用少女第一次经血制成的丹药,可以强健身体。

这种药很让人恶心,当然我不敢说出来。我从丹房出来,可能太紧张,感到非常虚弱,头晕得厉害。我遇到了吴三星。他是个小太监,人很好,是除金英姐之外我唯一的朋友。他拿着一块桂花糕远远地叫我。

川药,给你,这是上头刚刚赏的,我没舍得吃!

谢谢!我接过桂花糕,有气无力地说。

你怎么了?吴三星看出我气色不好。

没什么,我刚刚到丹房了。

你去了,取血了吗?

嗯。我点点头。

你跟我来一下。不等我答应,他就拉着我的手往他住处跑去。

进了屋,他从床头摸出一个瓷观音递给我,压低声音说道:快把这观音供起来,这样你的魂魄就不会被关到丹药里去了。

我在床头放了一个小佛龛,将观音像虔诚地供在里面,但还是感觉魂魄似乎正在远去。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做梦,我先是梦到父亲满身血迹地站到我的面前,又看到母亲光着脚挂在屋梁上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后来,我的身体忽然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汩汩地往外流血。我梦到自己死了,死去的我,身体变得很轻,飘在空中,竟然飘到了东苑的幽深院落中,我看到了满树槐花的白,和满树枇杷的金黄。在槐树下面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那里,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在最里面的院子中央则站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不清面孔。她看到我飘过去,忽然抬起头,竟然是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我吓得呀的一声从空中掉了下来。

惊醒后,我发现金英姐正坐在床边看着我,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久违的慈爱。如今,30岁的金英姐,绝望像个可怕的怪兽一样蹲在她的肩头,变得阴沉恐怖。然而此刻,她是个体贴的姐姐。

我哭了。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哭出来,也才会有哭的欲望。

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在这宫中,你要时刻记住,你是皇上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知道吗?

接着她给我讲了如果被皇上宠幸该怎么做。她讲得很流畅,烂熟于心的样子。这个过程,不知道在她脑中过了多少遍。无数个寂寞的夜晚,她想象着侍寝皇上的情景。十几年过去了,她从被众人一致看好的美丽少女变成30岁的女人了,已经枯了干了。当今皇上偏爱少女,她越发没有希望了。

川药,宫中人心险恶,要注意保护自己。她这样对我说。这一点让我特别感激,每次和我在一起,最后总不忘叮嘱我保重。我是个容易感动的人,而她每次都让我感动。

在东暖阁,我第一次碰到了皇上。

那已经是我初潮之后的第二年了,我和金英姐比以往更加亲密,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们就睡在一起。已经有人说我们关系不正常了。

我喜欢金英姐,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我确实是个鲁钝之人。皇上向我走来,我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按照宫里的规矩,我应该迅速低下头,退到一边,皇上不叫,绝对不能抬头。那天的我,明明知道皇上经常会在东暖阁,明明想到向我走来的可能是皇上。我却一动不动,睁着大眼睛,看着对面走来的男子。他脸色红润,身体挺拔,只是眼神有点阴郁,幽深不见底。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怎么可以和皇上对视。我慌张地低下了头,他却笑了,问我是哪个宫里的人。

我一一作答,声如蚊蚋。

他拉我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苏川药。

好怪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的表现糟糕透了。我被他带到东暖阁的一间精致卧房,这是他午睡的地方。出乎意料,里面不像宫内其他地方那么奢华夸张,却很雅致。一张床,几架书,还有宽大的书桌和放满药丸的架子。

他将我抱到床上。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极了。他开始脱我的衣服,每脱一件,我就感觉体内的某个东西被他抽去了。我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我知道不能违拗眼前这个人的意愿。当我的身体完全裸露在他的眼里。他轻轻地靠了上来。我闻到了他身上混和着各种药草的苦味。那种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我几乎窒息了。

我的紧张和不适达到了极点。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我溺便了。

他盛怒。

两个小太监过来架起我,就在要被他们架出去的时候,皇上又把我叫了回来。

刚才你说你叫苏川药?

我面无人色。

苏炳是你什么人?

我的父亲。

我知道他。听说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还有一颗耿介的孤臣之心。他是忠臣,是忠臣啊!

你去吧,准备好了,就来找我。他说。

我成了宫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我是皇上等待的女人。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遍了。

我一直没有去找皇上,我觉得我根本准备不好。我难以忍受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哪怕是想象都让我痛苦异常。

我是病了。我只希望皇上能忘了这件事。金英姐好像也病了。她头上的万千青丝,已经夹杂了些许不和谐的白色。她做事不再那么滴水不漏。她经常黯自出神、喃喃自语。

你不要相信皇上说的话,他只是随口说说。她对我说。

你不要像我。她又对我说道。

可惜的是,皇上似乎并没有忘记。他已经数次派小太监问我有没有准备好。

我告诉小太监,我病了。

他立刻就摆出一副难以理解的神情,用他特有的嗓音说道,我从来没见过皇上对哪个宫女这样,你再不识抬举,皇上就要怒了。

我开始以为自己只是害怕,后来发现,这不是害怕,而是厌恶。这种厌恶深入骨髓,生不如死。

我们杀了他吧。一天夜里,杨金英忽然对我说。

说这番话的时候,金英姐的眼里射出疯狂的光,我仿佛看到一个恶鬼正趴在她的背上。这些天,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也白得厉害,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她真要变成白头宫女了。

不行,你这是去找死。我对她说。

找死?我活着吗?她凄凉地一笑。

我的心碎了。

川药,你要帮我。他的哥哥杀死了你的父亲,逼死了你的母亲,你都忘记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但是,那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他说我父亲是忠臣,说他是忠臣!

你相信他的话?我等了20年,我等到了什么啊!

你要帮我,不然我就去死。金英姐抚着我茂密的黑发。真的,你不帮我,我就到东苑去,吊死在槐树下。

我知道她说到做到。

我终于还是点了头。

我是打开皇上寝宫大门的钥匙。

那是个很平常的午后,阳光惨淡地照着紫禁城的红色宫墙,从宫外吹进来的风,撞到高大的宫墙上,又回旋开去,卷起地上的尘土。

我告诉皇上的贴身太监,我准备好了。

然后是一套繁琐的程序。沐浴、更衣、等待。

皇上那天显得很累,脸阴沉着,就像要下雨的天空。可是,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亮了一下。他让我坐到他的身边,握着我的手说,川药,你知道吗?做皇帝真不容易,如果可能,朕宁愿回去做蕃王。

这样的话,其实他是不应该跟我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答他的话。

你不要说话,听朕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你在一起,朕特别轻松。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在这高高的墙内,感觉不到家的存在。朕想做一个好皇帝,可是他们更希望朕做一个平庸的皇帝。外臣如此,宫里也不让人安心。你说,有哪个人是真心爱朕的?朕是多么怀念做蕃王时的生活啊。

你只要躺在朕身边陪陪朕就行了。这些天朕太累了,天天和他们争论,朕就要疯了。说着说着,皇帝就睡着了。随着睡眠的深入,他的面孔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整个寝宫里安静得可怕。小太监吴三星守在外面,不停地踱着步。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拉他下水呢?

我去找吴三星的时候,他正在看树下的蚂蚁。他是个奇怪的人,热爱一切小动物。他在床头养了一只强壮的蟋蟀,到了晚上,就会发出蛐蛐蛐的鸣叫。

我对他说,金英姐想看看皇上,我会在你值班的时候,去找皇上,到时候,你把他放进来就行了。她只看一眼就会走的,我要帮她完成这个心愿,不然她会疯掉的。

吴三星面露难色。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再说她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你也知道,她等了20年,不能再等了。我们就冒险帮她一次吧。她待我们都不薄。

小太监吴三星就这样被我拖下了水。

夜深人静,金英姐按照约定的时间赶了过来。她的后面跟了十几个宫女。她们形容枯槁,面孔僵硬苍白,就像行走在地狱边沿的僵尸。

吴三星把杨金英放了进来。跟在后面的几个宫女立刻就从后面抱住了他。吴三星很瘦弱,不是宫女们的对手,被捆了起来,一块黄绫抹布紧紧地塞进了他的口中。

我从床上起来,退到一边。金英姐走到皇上跟前,如此近距离地看皇上,她应该是第一次。她表情复杂,想来心里不知涌出多少滋味。此刻的皇上,呼吸均匀,面容安详。

她将一条黄花绳套到了皇上的脖子上,宫女们一拥而上,有人将一块黄绫抹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皇上被惊醒了。他很诧异。本能地挣扎起来。几个身体强壮的宫女牢牢地摁着他的四肢。他隐约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宫女正用力地拉着他脖子上的绳子。他不认识她。

恐惧一下子袭了过来,他忽然明白这不是恶梦,没有哪个恶梦有这么真实。那个苏川药呢?他脖子上的绳子越来越紧。他脸涨得通红,眼睛突了出来,额头青筋暴出。

他昏了过去。

我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这无声无息的谋杀,身体很快被冷汗湿透了。

我感觉自己疯了,那一刻,恐惧完全笼罩了全身,我跑了出去,竭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我的声音在深夜的寝宫内显得惨厉而恐怖。侍卫闻声而来。

此次刺杀事件震惊朝野,如若不是宫女慌乱中将绳子系成死结,皇帝朱厚熜早已一命呜呼。

事后调查,参与此次刺杀事件的人员,共计1嫔及16名宫女,其中被认为是首谋的王宁嫔与宫女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姚淑翠、邢翠莲、刘妙莲、关梅香、黄秀莲、黄玉莲、尹翠香、王槐香、张金莲、徐秋花、张春景、邓金香、陈菊花共17人。17人全部凌迟。刺杀动机不详。太监吴三星,守护不利,同罪。

皇帝朱厚熜从此性情大变,更加令人不可捉摸,整个国家陷入了信任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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