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月饼
□赵冬俊
时近中秋,闪烁的霓虹掩盖了初升的桂魄。沿着眼前的淡淡月色,我能够回到的仍是儿时的月夜。那时的夜晚很静,可以听见自己的足音;那时的月亮很亮,可以照出行人的影子;那时的月饼,从节前一直香到节后……
村巷顶头,有一家小店。老板是位鞋匠,老板娘左脚不灵便,一张特制的小长凳成了她的拐杖,有顾客光临,她便撑着小长凳,一步步移过来。小店柜台上永远立着三个大玻璃瓶,瓶口可任由手臂自由出入。瓶子里分别装着一分钱的普通硬糖、二分钱的薄荷糖,还有五分钱的脆饼。只是,中秋前后,脆饼会让位给尊贵的月饼。我们的中秋节,不在天上的圆月,而在瓶里的月饼。我们无法画饼充饥,只能“望饼解馋”。那黄灿灿的脆皮月饼,油油地,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常常使我无端想起《少年闰土》的开头:“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哪里是一轮,在我们空落落的胃里,瓶子里的每一块月饼都清辉满地。
每天上学、放学,鞋匠家的小店是必经之地。那些月饼,远远地牵引着我的视线。每一次路过,我都会用尺子一般的目光,测量月饼的高度。眼睁睁地看着摞成一列的月饼,一天天矮下去,我越来越担心月饼会不会在中秋前卖光。尽管心有所念,但我从没开口要求父母给我买上一块。它的价钱实在有点贵。
终于,中秋节那天,我和姐姐苦尽甘来,月饼从天而降。拆包之前,母亲吩咐我们准备一张白纸垫在桌上。那老式的脆皮月饼,似乎比我们更加迫不及待。刚挨近我们手指,外层的脆皮便“哗哗”掉落。待平稳降落之后,我们便能够一睹月饼的真容。它比玻璃瓶里的更亲切,圆圆的月饼中间,贴着一方红纸片,像书法作品的红钤印,又像小孩脸上的一点眉心红,煞是可爱。揭去红纸片,我们并不急着吞咽,就像读一本好书,快结束时,毅然合上。对于这块月饼,我们先从时间上享有它。“时间就是生命”,直接将它放到肚子里,简直暴殄天物,太没有想象力了。
我们在月饼四周,寻找薄弱环节,先轻轻揭开最先松动的那层脆皮,最外层的油最多,皮最酥。随后,露出的则是色泽更柔和的一层。各个击破,层层深入之后,我们的舌头终于抵达了月饼的核心地带。黑黑的芝麻,灰灰的葵花,褐色的核桃、晶亮的冰糖一一接受舌尖的检阅。不过,最讨人喜的是还是青红丝。青红丝是鲜桔皮、萝卜、木瓜等细切成丝,添加食绿素、食红素搅匀而成的。青红相间,入眼,色泽鲜亮,光彩夺目;入口,甜而不腻,韧性十足。有幸遇到长一些的青红丝,我们总小心地将其从月饼馅中抽取出来,比划长短。在以中秋为主题的八月,它们的赏心悦目,独立成章,成为我们的美学启蒙。
时光在月圆月缺中流逝,月饼在我们的细嚼慢咽中“暂满还亏”,最终消失殆尽。垫于下方的白纸,密密铺满酥脆的饼渣。这时候,我们将白纸沿对角线轻轻提起,饼渣便拢成一线。我们张开嘴巴,一“饮”而尽。那气度,如凯旋的将军,手执爵杯,畅饮胜利的美酒。白纸再次回到桌面,正中,隐隐现出一枚透明的月亮,准确地说,是一枚透明的月饼……
如今,月饼的种类已超出我们的想象。豆沙、蛋黄、果脯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更有甚者,将肉馅包进了月饼,对我而言实在有些难以下咽。都说“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其实——“贫穷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相较于三十年前,我们的生活富裕得不可想象。“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理想,早被踩在脚下。我们风驰电掣奔向新的富裕,可我们怀念的却又是昔日的贫穷。贫穷的日子里,活跃着我们不竭的想象力。
儿时的月饼已“老式”得几乎无人问津,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永远不会下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