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泪
这辈子,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父亲流泪。
父亲的眼泪小时候就流光了。这是母亲告诉我们的。父亲的底细,母亲在结婚前就打听得清清楚楚:家贫、早熟。父亲能干,8岁就会生火烧饭——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19岁,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靠手里的斧头挣钱养家。遇见我的母亲后,父亲更不敢流泪——母亲看不起的就是动辄流泪的男人。
母亲给了父亲一个不流泪的理由,父亲当了真。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没有流泪。他把流眼泪的时间花在了做棺材上。父亲和另外请来的一位本家忙了一宿,我的奶奶终于有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远道而归的三叔,扑通一声,对着我奶奶的遗体跪倒,不停磕头,哭得稀里哗啦。下葬,合上棺材盖的时候,我的母亲率先嚎啕大哭。两天没有睡觉的父亲眼圈又黑又红,眼眶里汪汪的,父亲用手抹了下,终于没让它流下来。
母亲看不起淌眼泪的人,自己却喜欢哭。高兴时流泪,烦恼时流泪,甚至,听巷口的孙老先生说《珍珠塔》也流泪。母亲一流泪,父亲就变得六神无主:淌什么猫尿,弄得人心里一团乱麻。和母亲不同,遇到事父亲喜欢抽烟,抽那种最便宜的,像“勇士”“飞马”“大运河”“红杉树”之类。常常,黑灯瞎火,没有一丝的声响,父亲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抽烟。墨汁般的夜色里,父亲的烟头好似萤火虫,闪闪烁烁。
25年前,我的三弟大学毕业。三弟学的是食品专业,门槛低,找的工作很不理想。在南京漂泊了一年,三弟决定回老家复习考研。一个20大几的小伙子,大学毕业没有像样的工作,灰溜溜地回家,招来不少人的白眼,父母压力巨大。那段时间是我的父母最为烦心的时候。母亲私下里好几次以泪洗面。父亲没有放在脸上,他放在了手上——不停地伸手拿烟,一支接着一支。结局还算圆满,三弟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父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又来了问题。三弟的两三万块的学费成了父亲无法破解的难题。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东拼西凑,还差一半,母亲跟巷子里刻印章的潘大娟又借了一些,才解决了燃眉之急——我的母亲有良好的信用,总有几个肯借钱的朋友,也从来没有要过利息。
母亲把钱交给三弟的时候,少不了搭上一大段啰嗦的话语。旁边的父亲倒是什么也没有说,静默得就像屋后的老槐树。静默的父亲肯定是在思考,这笔钱该怎么还。晚上,父亲一夜未眠,手里的“萤火虫”飞了好一阵。第二天,父亲已经整装待发。父亲有手艺,不愁没地方打工。
研究生毕业,三弟有了工作,并且很快结了婚。这个时候,我们家开始转运,大哥下岗再就业,父亲拿到了养老保险。我家的经济条件开始好转。父亲把喜悦放在了脸上,成天笑眯眯的。没想到,疾病正悄悄盯上了父亲。
父亲患的是胃癌,很大程度和职业有关。父亲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的,积劳终于成疾。知道检查结果的母亲,脸变得煞白,躲到一边抹起了眼泪。父亲觉察了,我们没有再隐瞒他——在我们的印象里,父亲什么都会想得开,包括死亡。果然,父亲没有慌张,乖巧得像个孩子,听从儿女们给他的所有安排。看得出,父亲很想把病治好,他的幸福晚年才开始呢。
父亲是在扬州做的手术。白天,我们领父亲在旅馆附近的一个植物园转了一圈,父亲在园里捋了一小把万寿菊的种子,说回去种植。父亲精神很好,一点看不出重病在身。
手术并没有把父亲彻底救治过来。父亲羸弱的身子,像一枚入秋后的银杏树叶,风一吹,哆哆嗦嗦,随时可从枝头坠落。手术后,父亲活了三年。父亲没有丧失过信心,他培育的五六盆万寿菊可以证明,父亲是多么地想活着。父亲坚信锻炼可以创造奇迹。只是,他给自己制定的锻炼标准一再下调。那段时间,我很怕接到电话,更怕电话里让我“速归”的声音……
这样的电话还是接到了。我赶到老家的时候,弟妹们正围着父亲。看见我,父亲眼睛一亮。我抓住他的手,冰冷,没有一点暖气。父亲努力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让你大哥回来,我……我想见一见。”等我给大哥打完电话,回到房间的时候,父亲已经溘然西去。
“眼泪,父亲流泪了!”三弟小声地喊道,大妹赶紧拿来了餐巾纸。
我分明看见,父亲的鬓角有一滴水,从眼里流出,拖着长长的尾巴,宛如一条爬虫,蜿蜒在他枯黄而憔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