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
○庞余亮
彭三郎站起来,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并让张荞麦带小北去睡觉,还劝彭林元也去休息,由他一个独自面对九个“大士”。张荞麦得了令,赶紧把彭小北抱走了。天知道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的。彭林元拍了拍彭三郎,还是年轻人好,年轻人就是好。说完这句话,彭林元一瘸一拐地走了。彭三郎看着这个大了他将近12岁的大哥,大哥真老了,背佝偻着,像一把失去了弹性的老弓。
化纸盆前仅剩下彭三郎一个孝子了。孤独的儿子。孤独的父亲。没有谁的面前不是百年孤独。彭三郎一边化着纸钱,一边想着老混蛋彭永强。这个老混蛋,年轻时跟人打赌,跟在腿有些不便的林乡长后面学走路,被人举报了,被关了三天。过了五年,这个老混蛋就把林镇长的名字送给了刚出生的大儿子头上。但彭永强从未说过他因为学瘸乡长被关的那一个星期。从未说过。顾粉莲也不知道,只是媒人在为她和彭永强做媒的时候,含糊地提起这件事,说彭永强不是坏分子,只是调皮。
调皮有时候就是混蛋。这个老混蛋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两个儿子并不省心。有几个相好的,包括那个王三四。那次他背已瘫痪的彭永强去浴室,洗到萎缩在一团乱草中的下部时,彭三郎觉得恶心,令彭永强自己搓。彭永强搓了一会,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又让彭永强再说一遍。彭永强又说了一遍:没得用了,我没得用了。
彭三郎听懂了,想到怨恨的被伤害的顾粉莲,索性在彭永强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这巴掌用的力太大了,掌声在封闭性很强的浴室里产生了回声,那回声又撞回了彭三郎的耳朵里。嗡嗡嗡的响。彭三郎对彭永强吼道,没得用了才好呢,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那个?你好意思不好意思?真是老混蛋!
彭永强呜呜地哭,也不知儿子的巴掌打疼了,还是被儿子训斥了。眼泪鼻涕全涌到了彭永强歪斜的嘴巴里。彭三郎拧了一个热毛巾,给彭永强狠狠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随后把毛巾反过来,给自己也抹了一把。
“九大士”的声音依旧平缓。彭三郎呆呆地盯着“九大士”看。“九大士”中有三个和尚闭着眼睛念唱。六个和尚睁着眼睛念唱。两个和尚还拿着经文本在念。这两个人还负责点香敲磬。
彭三郎站在拿经文本的和尚后面默读了一段《叹骷髅》:
“昨日荒郊去玩游
忽睹一个大的骷髅
荆棘丛中草没丘
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愁
骷髅,骷髅。”
听上去很恐怖,实际上所有的经文都是劝世文。彭三郎把这段《叹骷髅》念了几遍,感觉有元曲味!说不定就是元曲呢!和尚也会元曲?可和尚怎么不能懂元曲唱元曲呢?彭三郎把对彭永强的愧疚丢在了一边,又感慨了一番元曲。很多种子很怪异,很多种子很传奇。他也是彭永强的一颗种子。随便这么一撒,他就从土里长出来了,长成了彭家三小子。长成了彭家庄小学的小学生。长成了国家发生活费的师范生。长成了西江中学的教师。当然,再后来长成诗人彭三郎应该与彭永强无关。但还是有关的。你终究会长成你最讨厌的人。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看到过的,却没忘记。似乎这句话是金印封记,把彭三郎的彭字烙印到了彭三郎的每根骨头上。
一段经文结束,和尚暗示孝子们必须烧纸了。彭三郎又跪到化纸盆前点了一刀冥币。都是大面值的。冥币的燃点不是很高,又加了一叠纸钱,冥币被点着了。
彭三郎突然感到膝盖里有刺疼,但他还是坚持跪着,他现在不代表他自己,应该跟在这里的是三个人,大儿子彭林元,大孙子彭小北,还有三儿子彭三郎。想到代表之事,彭三郎打了寒噤。夜里还是很冷的。彭三郎抓了一大把纸钱撒到化纸盆里,火焰顿时蹿得好高。有点暖和了。彭永强和他是父子一场。他和彭永强是父子一场。既幽暗又闪耀的灵感在化纸盆里腾跃。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