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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层宝塔

2018-09-29 09:29:16 兴化日报(数字报)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作品:

七层宝塔

□朱  辉

【1】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音dia)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伙计,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季节调整报晓,比闹钟体贴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几只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说是二十几个平方,其实也就是两三厘地,可没有院子哪还像个家呢?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候,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是新房子,毕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除了鸡,锄头钉耙粪桶扁担之类,不占多大地方,他也带来了。带来是因为有用,院子虽小也可以种种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马桶,粪桶也能摆在院角,积积鸡粪。

新房子离老宅五六里地,原来是个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进来的时候是秋天,按理说青菜菠菜之类都还可以种,不想却根本种不好。土太瘦了。开地时他就知道种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砖石崩得手疼。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就不是庄稼地,菜果然长得异怪,种籽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却只往上长,什么菜都长得像豆芽。锄掉却也舍不得,偶尔去弄弄,当个景致罢了。

也不能说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厕所就在家里,方便干净;老宅的厨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饭,菜端到堂屋就凉了,现在没有这个问题。问题是除了吃和拉,你总还要做别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乡邻,再出去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现在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现在基本没有了。大概大家感觉差不多,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长得都一样,他犯晕。

早饭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样。几十年下来,就这个合胃。用上新厨房,得济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个把月。洗衣机也省事。总之她比唐老爹适应,连广场舞都学会了。唯一让她抱怨的,是吃菜还要去买。以前吃不完还要去卖菜的,现在倒要去买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现在她挑花了眼,不会买菜,而且嫌贵。饭桌靠墙的那一边卷着一叠报纸,上面镇着砚台,现在唐老爹偶尔还会写几张,但今天却没兴头。吃过饭他三个房间转转,朝窗户外望望,叹口气,又转回客厅来了。他看到的都是墙,东西两面是自己的墙,南北透过窗户,隔着路,是人家的墙。他自己一下子都说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家徒四壁”,头脑里突然冒出个词,也知道用得不对。家里其实满当当的,老立柜、家神柜都带来了。家神柜上烛台香炉也照原样摆,可客厅到处都是门,只能摆在朝北的房间里,不成体统。好在这房间并不住人,不糟污,想来祖宗也不至于怪罪。

天阴着,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也出不了太阳,不爽快!唐老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一伸手,左边还是墙,右边是几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喜出望外,一叠声说了几个好。

出门的时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捣鼓他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抬头看见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该就这么喊,从前也一直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他就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他看出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思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是去买菜的。难不成老伴不知道怎么买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借机出来转转。没人晓得他早晨站在窗户前张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清楚,他在窗户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现在连瓦砾都清掉了,只有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失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这时他突然确认了夜里睡不实在的原因:铜铃还在这里响,可是新房那边听不见。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宝音寺已经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过塔还是老样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迟疑,爬上去了。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眺望,黄墙红顶,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那是他现在的家。家具体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将老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却空落着,他不会晓得,此刻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能传到唐老爹这边。

【2】

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他不敢怠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么?

鸡死了。一公两母,都是腿笔直毛糟乱,死在院子里。那公鸡性子猛,还在唐老爹眼前乱蹬了一阵腿,脖子昂起来挣一挣,彻底不动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的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数了。院墙外已经有人看热闹,老伴见来了人,骂得更起劲。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见人家没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给出答案说:“几只鸡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像发了案子。他把老伴推进屋里,随手关上通院子的门。老伴说:“你当我眼瞎啊?鸡瘟是这个样子?”唐老爹说:“那你说是怎么弄的?鸡可是你喂的。”老伴说:“是我喂的我才说!我可没喂过那些碎玉米!”说着就开门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摇摇手说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说清玉米是哪里来的吗?”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还有谁?”唐老爹摇摇头说不见得:“院墙外面也能朝里扔,”他一锤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楼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实也心疼,但又接着说:“即便是楼上做的手脚,楼上也不只有一家,上面五层哩!我们要讲道理。”

他讲了一辈子道理。这句话一点不带虚的。前半辈子他按道理生活,年过半百后,他在村里辈分渐渐高了,再加上为人端方,断文识字,无形中生出些威望,还常常要给别人讲讲道理。他们村唐姓是大族,村里但凡有个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愿意找他说说,评评理。他评理讲的是公道良心,有时比法律还管用。他不是族长,倒常常胜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乐得有个帮手,私下里评价他说,唐老爹虽不懂法律,却懂得人伦民俗。这话传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说:唐宋元明清,从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还是大清律,讲的还不就是个天地伦理?他讲了一辈子理,搬进新村却形势不一样了。这房子一叠起来,风水似乎也变了。找他评理的少归少,也还有,但是大多是新问题,唐老爹断不清是非,说了也不管事。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问题。这几只鸡,就是个闹心的事。

刚才在院子里一转,他心里已有了数。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反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二是母鸡也不好,下个蛋嚷个没完,还鸡毛乱飞;三是鸡屎鸡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管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原因更是因为阿虎的态度。一个没出五服的孙辈,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说起来还一条一条的。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分了。有明火执仗或者持刀剪径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但现在这个格局,楼上楼下的,人家这三条虽说是几次上门来零碎说全了的,但唐老爹总结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从善如流,折中一下,决定鸡自己处理,一只一只杀了吃。一次性杀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来。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还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随手写,不临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现在这里虽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可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点,太阴了一点。唐老爹看着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鸡全拎了回来,放在厨房的地上。“你这是干啥?这能吃么?”老伴眼巴巴地看着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笔,把鸡拎回院子说:“埋了吧。肥田。”

他不愿意老伴揪着这几只鸡闹事。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古人早有告诫的。他其实刚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来路。墙角的那棵桂花树,也是老宅移过来的,唐老爹看见桂花的叶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进浸得去,这说明是故意的;落在墙角的树叶上,这明摆了是楼上而不是院墙外扔下来的。不是阿虎家扔的还有谁?

邻居好赛金宝,唐老爹岂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门进各家,虽也有东家树丫伸到西家,这家的鸡蛋生到那家的事,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搬到新村后,几个自然村被打散了,这栋楼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邻居,唐老爹还满高兴。万没想到楼上楼下这一住,好些问题接踵而至。阿虎为鸡来提意见,顺带还提出过院子里种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还说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太高,树枝长到他们家窗台边,老鼠沿着树爬到他们家,东西都咬坏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户,窗纱还真被咬了个洞。唐老爹无话可说,当即拿把锯子,把几根高枝锯掉了。唐老爹确实讲理,人家说得对他就听。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长不好,也考虑到阿虎的意见,索性劝老伴不再折腾。但对几只鸡暗中下手,这让唐老爹吃不消了。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分了。

主要还是个面子。好几天过去,鸡埋了,鸡的故事还在新大街上晃荡。遇到熟人,人家还是要跟他扯起鸡的事儿。他有时眯着眼装聋,有时洒脱地一挥手,“鸡瘟,鸡瘟!你扯哪儿去啦?”就躲过去了。说这事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一贯帮人家调解的人,难不成还要旁人帮自己评理?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这一点倒是乡风不改哩。

其实鸡的事只算是鸡毛蒜皮,其他杂七杂八的还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门来提意见时,老伴忍不住,也反击了两点,一是晚上他们回来太晚,关单元铁门手也不带一带,“咣一声,就像在我耳边打一下锣”;二是晚上看电视太晚,窗户又不关,半夜三更地吵得人睡不着。老伴还有第三,其实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时用话茬开。唐老爹补充的第三是请他们晒衣服时尽量挤干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晒的衣服上。他说得很客气,口不出恶言,省得让人难堪。不想老伴不满意,直接指出晒女人内裤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干净。唐老爹堵住的是她的第三点,是小两口有点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腾,声响不小,老年人吃不消。这一条她没说出,就顺嘴说起内裤,算是旁道出气。那天阿虎媳妇没有跟着来,否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顿吵。阿虎倒不斗嘴,却针对第三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他说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晒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还说他很羡慕院子,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这个院子。他说院子开个门就是个门面,做什么生意都是呱呱叫。

唐老爹自然是回绝了。他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离小区大门不远,开个店还真是好市口。但他钱够用,又不是财迷,还不至于拿清净去换钱。也有点好奇,阿虎到底想做个什么生意。自从拆迁迁居,好些村民摇身一变,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使各的招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东西南北货,金木水火土,齐全。阿虎年轻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很正常,总比那些吃着拆迁款整天打麻将的败家子强。不过他问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纯粹是局外人的好奇,并不会改变主意,反问一句:“你关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两家真正的计较恐怕就是这事开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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