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白慕
○郭宏冰
三
第二次见到徐忆,是在老师举办的聚会上。我已经说过,老师是位商人,但他也是一位有钱的文人。自古以来,文人一旦有了钱,就免不了搞一些以文会友的雅集。《兰庭集》虽然没有存留下来,但是当年曲水流觞的盛况可窥一斑。老师经常邀请文化界的同仁到他的家中。认识名流、传播文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生意上的运作。文化商人谈着高雅文化的同时也不忘了把文化变成实实在在的钞票,这没什么不好,起码我就是个间接的受益者。老师的聚会我很少参加,但只要是老师打电话通知我参加的,我一定会准时到达。这是我自认为可以报答老师的方式,何况我还把他当做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名目众多的聚会中,我被冠以知名作家的身份。知名与否,我自己心知肚名。至今为止,在我所属的工作领域内,我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果把作家这一职业等同于单位或者公司的员工,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我并不是个出色的员工。我的最大成就就是在两本国内二流的杂志上开过专栏,每个月定期发表我的两篇小说。所以当老师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那些文化界的名流时,他们的表现总是千篇一律:点头、微笑、握手、举杯,大部分还要加一句“久仰久仰,苏小姐的名字如雷贯耳”。
刚开始,我的羞愧有如倾盆而下的雨水,从头到脚,遍身淋透。渐渐的,我开始心安理得于他人的赞美,因为我仿佛霍然觉醒的哲人,知晓了与他人处世自然的哲学——所谓的名流是没有时间看我这种小女人写的现实主义或非主流的文章的。他们说“如雷贯耳”的时候是连自己都欺骗在内了。如果我非常认真地解释自己还不算知名,或者带着一脸臊红羞愧到无地自容,那么我不仅是贬低了自己,连他人也都跟着贬低在内了。自此,我开始享受每次的聚会带给我的虚荣,以及比虚荣实际百倍的丰盛的食品。平日三餐不定的我,借着名目不一的聚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不顾身材放开肚皮猛吃的理由。
那天的聚会是为一名海外归来的文化名流举办的,我穿了一件素花的旗袍,当下流行的及膝小开叉款式。蓬松的头发被我简单的编了一个辫子,略显端庄的竖在脑后。自助型的酒会更是给了我敞开肚皮大吃的机会。我正拿着精致的瓷盘游移于众多美味食品的面前,两个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老师说:“流苏,给你介绍一位我的朋友。”听到声音我急忙扭转身体,用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纸巾抹了一下嘴巴,我怕我的嘴角会因为刚才的大块朵颐而沾染上一些类似于果酱或者面包屑的东西,有损我的形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老师,何况我的老师还要向别人这样介绍我:“知名作家流苏,以前是我的学生。”我整顿完毕,转身的同时嘴角挂好了一个礼仪性的微笑,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是个好看的男人。老师说:“流苏,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南文化交流公司的总经理——徐忆。”
我确定这个男人在哪里见过,我不确定的是在哪里见过呢?男人伸出白皙纤长的手说:“你好,我是徐忆。”我惯性地伸出手与其相握。“你好你好,我是流苏。老师曾经的学生。”好看的男人爽朗地微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读过苏小姐的小说,写得还不错。”
男人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夸赞我,他只是说我的小说写得还不错。我所理解的“还不错”就是还可以,不是很好,也不是不好。但是他没有对我说“如雷贯耳”或者“文学奇葩”之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是真正看过我的小说,并且是含蓄地夸赞我了,起码我觉得是。
因为突然的兴奋,我的脸有些羞红。“其实我只是个新人,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我的谦虚像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男人的笑声更爽朗了,他说:“没想到苏小姐还是很谦虚的,不过——”男人停顿了一下:“不过,今天的苏小姐可是比照片上漂亮了许多。”
“什么?”我的嘴里发出了一声莫名的惊呼。转而,我迅速地在我的大脑里搜索着这两句熟悉的对白。难道是在我的哪部短篇小说中出现过吗?我再次打量了这个好看的男人:狭长的眼睛,剑挺的鼻梁,薄而精巧的唇型。藏青色的西装下包裹着挺拔但不健硕的身材。西装的剪裁合身妥帖,一定出自名门的做工。西服的纽扣上有专属的标志,乌黑荧亮。对了,纽扣,该死的纽扣。我终于想起这张该死的笑脸是在哪里出现过了。我调整笑容,有些揶揄地说:“原来是你。”
老师说:“太好了,你们认识,那么你们好好聊聊。”老师不由分说地走了。我不说话,内心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徐忆站在我身边,无视我的故作姿态。他说:“以前他就总是和我提起你,说你很优秀,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说:“我的老师只教了我一年,他说我好,是因为他是个好老师。不过,我的老师在交朋友这方面真的没什么天分。”我话音刚落,徐忆爽朗的笑声就传到了我的耳边。“你是在说我吗?”
“呵呵。”我干笑了两声,面对徐忆的坦率,我反倒有些尴尬。
那次的酒会不欢而散。结束时,老师让徐忆开车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老师生气般地对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难道让我亲自送你不成。”吃人家的嘴短,我乖乖地上了徐忆的车。
汽车在有着圆柱型光环的路灯下驶向郊区,车里放着一首好听的英文歌曲,旋律舒缓而忧伤。沉默片刻后,我听到徐忆说:“看出来了吗?”我说:“什么?”“你的老师,我的哥们,在有意撮合我们。”徐忆答。我说:“我知道。但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开着车的徐忆笑了:“难道这是你们作家的逻辑吗?”“不是。”我急忙辩白。“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又帅,又有钱,应该有很多女人可以选择。”徐忆又是笑,此刻我有些讨厌他的笑容了。他说:“谢谢。”我说:“谢什么?”“谢谢你夸我长得帅。”“这个,不用客气。在我的小说里从来不用帅这个字来形容我喜欢的男主角,因为我觉得很俗气。”“哈哈哈。”徐忆又是笑,仿佛在应付一个小孩子。他说:“差点,差点我就结婚了。”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开始僵硬。我咬了下嘴唇忍住了没问这是为什么。
我的职业习惯总是纵容我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以求得标新立异的素材或电光火石般的灵感。但是对于徐忆,我是有意地克制自己不去过多的探求,因为我并不想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下车前,我对徐忆说:“见到老师告诉他,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或者你也可以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是,很高兴你能读我的小说。”推开车门的一刻,我听到徐忆说:“晚安,小龙女。”我内心一惊,快步走进了小区。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