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人过中年，越来越觉着秋的好。

不说是天高气爽、桂子飘香、水波明澈、蟹肥菊黄。便是秋野里随便走走，满眼是半黄半绿丰收在望的广袤稻田，田埂上伫立着几只娴雅白鹭，振翅一飞又到了那边的荷塘，塘里秋水已凉，莲蓬半枯，荷叶墨绿，间或还有一两枝迟开的藕花，惊艳了一池秋光。

秋天并非完全是苍老、成熟，或干枯、萎谢。田间就有一畦畦青菜苗，叶片像小勺似的，秋风秋雨中长得才快呢，过几天就可移栽，长成状似玫瑰花的大青菜，炒牛肉或烧汤吃，多美。斯时最喜人的则是出芽才一指长的蒜与葱，水灵灵的一簇簇娇俏得很，玉簪般的嫩叶一掐全是水，香得叫人眼馋，用来烙饼、炒饭、下面条，磕一只鸡蛋，捧在午后的阳台上，慢慢地吃，一边抬头欣赏黄山栾枝头红成一团火的蒴果，风过处又是一阵桂花香，或低头翻几页书，任时光轻轻流过，消磨半日也好。

对庄稼人而言，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时候需收黄豆、红豆、绿豆，芝麻，一堆堆豆秸摊开，棒槌举起，用力捶下，便是一次次大爆炸，世间最繁密也最安全的爆炸，爆炸过后就有红的黄的绿的大大小小的豆，或黑的白的芝麻窸窸窣窣、热热闹闹地弹跳出来——许多年没听过棒槌落下的声音了，哪怕是捶在青石码头的衣衫上，那些青帕裹头的农妇村姑们，应该也到了人生的秋天，一年年悄悄老去了。

我是庄稼人的后代，如今移居在城里，秋天里却没有什么好收获。有时经过一面院墙，看墙头爬满了紫红的扁豆花，或者天蓝的牵牛花，哪怕路边一丛狗尾巴花，我也高兴，因为那上面顶了清圆硕大的露水，一股清苍旷远的田园气息扑面而至，油然能让人想到“松色随野深，月露依草白”这样的清丽诗句。诗的意境是悠远了些，如今在城里能看到露水也属罕见了。前两天在一亲戚家里我竟看到两颗披了白纱的粗壮冬瓜，一问说是在荒僻的屋旁杂草间摘的——没人种，自己就那么不声不响地长出来了，老僧参禅似的还真修道成功了，你说奇不奇？能在秋日里看一颗冬瓜在秋风月光下率性生长，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更多时候，在月光漫漫的夜晚，我只能聆听秋风沙沙吹过树梢，吹得人心里一阵阵沁凉。想那秋风要是来自故乡多好啊，来自暌违太久的农家小院，带来旧家的消息；或者来自他乡，来自别的城市哥哥姐姐们居室的窗前，捎来亲人们的切切思念。若是一夜秋雨，正好听淅沥雨声里的阵阵鸣蛩，唧唧复唧唧，清清雅雅柔柔润润，仿佛从儿时父母的床头穿越时空蹦跳而来，轻声吟哦，唱童年的喜悦，唱中年的寂寞，如今又慰藉我莫名的清愁。也许在秋雨或月光下的那一头，一方矮矮的坟头荒草间，亦有蟋蟀在咏叹，夜夜唱歌，唱不尽远去亲人的深深牵挂，一声声蘸了月光，凝成露，挂上草尖，落在我的眼窝……在城里，还能听到一声声蟋蟀，虽透着似有若无的忧思，那也是因了个人的情绪使然，但虫声中伴了月光、金风与桂子的味道，唱得人心里服服帖帖的，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和谐的音响更和谐，也是秋夜里的清福。

其实秋天不是一两日就站稳脚跟的，立秋过后还有秋老虎呢。总得一场场雨水浇过，暑气一步步退却，凉意才能一寸寸深入。到了白露时候，炎夏间郁积的浮躁与扈气也差不多可以抛却，人便真切地体会到了秋天的舒爽与恬适。这样的清晨只要不下雨，我喜欢早起，尽力与自然和谐统一，在猗兮秋风中，踏着露珠，跑步去。有时甚至比太阳起得早，端起双臂，慢慢地跑在路上，看枝头的淡黄栾花簌簌飘坠，看勤奋学子骑了车从我身边轻快而过，一阵秋风掠过脸庞，夹了一丝丝花香和淡淡的水藻气息，那种飘逸感，多让人享受。

操场上，早锻的人很多，广场舞，太极拳，伴了热闹或舒缓的旋律，各自活动开来，器械场上还有单杠双杠的，玩得生龙活虎，跑步的人其实不算多。一圈，两圈，不急不躁，慢慢地跑，练的是韧性与耐力，刚开始有些吃力，五圈下来已适应，只管往下跑，双脚稳稳地落在跑道上，敲击着大地，一声声唤太阳醒来，唤得细汗直流，心里却是畅快的。我知道我的力气没有白费，慢慢，第一缕金色阳光升上来，照在爬上操场边铁丝网的丝瓜叶上，又一圈下来，丝瓜花开了，金灿灿的，小小的嫩丝瓜落在朝晖中更加青翠可爱。我一圈圈跑，汗水一滴滴流，太阳一点点往上升，一寸光阴一寸金啊。周围高楼的影子越来越短，沐浴在阳光中的丝瓜叶丝瓜花越来越多，我看到的光明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成就感，似乎阳光真是我用脚步跑出来的。十圈跑下来，牵牵挂挂的丝瓜藤花布似的，全都喜气洋洋地晾在初升的秋阳中，明媚鲜艳，花叶清香，真好看，操场上生机勃勃的人间气象真让人高兴。而我已成了一条刚出水的大白鱼，是从日出时的东海里跳上来的吧？

这时，我心头突然响起一支老电影插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同时晃过电影中的那幅画面，一扇木门被打开，万丈光芒瞬间发散开来，主人公脸上满面春风，眼里一片惊喜，全世界一片明亮，灿烂辉煌——多让人心花怒放。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秋日里，比太阳早起，用自己的脚步一声声唤朝阳醒来，唤醒一个光明世界，想想也有意思。然后踏着晨光结束一天的晨练，慢慢地走过公园，经过菜场，迈过新鲜的早市，遇上熟人打一声招呼，回家简简单单冲一把热水澡，为家人做早饭，招呼孩子吃早饭，上学。这样的秋天，清淡、平实，不急不躁、有条有理，圆融而恬静，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生的秋天，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