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七层宝塔

2018-10-21 12:29:05 兴化日报(数字报)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作品:

七层宝塔

□朱  辉

【05】

人年纪大了,就不怎么会往远处看,不展望。展望了又能如何呢?世事无常也有常,除了能看见自己最后会老,会死,其他的你基本上预见不了。唐老爹就没想到,他祖祖辈辈住的村子会被平掉,他的房子上还会有别的人家。他更没想到,宝音寺有朝一日会成为废墟。如果不是村民反对,闹到上面而上面又发了话,连宝塔都会成为一堆砖瓦。唐砖汉瓦清朝的木头,都吃不消那大铁爪子一抓。现在僵在那儿,所有人都以为那宝塔肯定能继续留着,原因有两个,一是建开发区,宝塔并不碍事,还美观吉祥,算是一景;二是宝塔有灵性,动不得,也没有人敢动。拆寺庙那个开铲车的,听说回去就得了“闭口痧”,一句话都不能说了。这第二条唐老爹并不全信,因为传言那人是这个村那个村的,还有人说就是唐老爹原先村里的,可这个不对,没这人。不过他不说破,有点畏惧才好,这传言不正是护塔的金刚么?从前四乡八舍都有个敬天命畏鬼神的老理,遇到事喜欢拿神灵发誓赌咒,我若是怎么,就怎么报应,手朝宝塔那边一指,分量是很重的。唐老爹帮人调解纠纷,这场面他见得不少。没人敢去动那宝塔,他巴不得。根据他从小区广场得到的消息,镇上依然有人在打宝塔的主意,说宝塔占据了最好的“网格”,其实就是地块,太浪费。只不过上面的文物局还没松口,动不了。

这是“上面”的事,镇上归上面管,也怕“上面”,唐老爹对此很有信心。至于“闭口痧”之类,传来传去已成了铁案,应该足以吓住动歪心思的人。可没曾想,胆大的人永远都有,唐老爹那天到宝塔去,竟然发现塔上挂的一块匾不见了!匾上四个字,“佛光普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匾确实已经不在。先是铃铛不翼而飞,现在连匾也被偷,唐老爹简直气晕了。这匾跟他颇有渊源,据说当年清兵南下时,塔过火损了,由他的高祖牵头本乡耆老,捐资修缮,匾就是那时挂上的。他喊几个老伙计去了现场,全都动了义愤。恰巧在路上遇到赵主任,大家群言汹汹,七嘴八舌把情况反映了。

赵主任也很生气,说谁这么胆大包天,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嘛。他说他知道那匾是清代楠木的,现在很值钱,一定是有人相中了抢先动了手。这“抢先”两个字,其实已透了底,但当时没有人在意。赵主任说这塔现在上面有话,谁都不能动。上面不让动,那就不能动。围着塔的老头老太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塔灵验,是个神物,宝塔就是气运风水。赵主任这时显出比一般人水平要高,他说这塔是不是文物,现在也还没有结论,要由专家鉴定评级,总之不让拆就要保护;怎么保护他会找派出所会商,这是他们的职责。

阿虎当时也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说,那匾是个好东西,人家拿去了挂在家里,省得风吹雨打的,家里也吉利。两个老太盯上他,说没准就在你家,我们要去看看;就是今天不去,总归我们也能看见。阿虎说你们是偷牛的逮不到,抓我这个拔桩的,谁家能挂下那么大个匾啊?他撇开众人,跟着赵主任,说有事要跟领导请示。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事。阿虎回过头对唐老爹没好气地说:“我想开店没门面,要请领导帮忙。你们谁家门面多,想让一间是不是?”他这一说,众人就都散了。

那段时间,整个新村里不少人都像得了怪病,有事没事注意人家的客厅。那匾要是挂在家神柜上方,虽说大了些,确实很搭配。但唐老爹知道,偷来的鼓擂不得,再傻的人也不会把贼赃挂在墙上。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阿虎那天凑热闹,路数有点不对。赵主任应承说一定要保护,但明显很被动,不情不愿的味道。他说“上面不让拆就不拆,我们基层就是要服从大局”,这其实话里已有了话,是个不祥之兆,可哪个又能想到,最后是那么个结局?阿虎当时跟着赵主任,说是要找门面,还真弄得唐老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自从两家因为炮仗闹矛盾,阿虎跟赵主任成了熟人,唐老爹觉得这也正常:你的院子不租,人家找领导帮忙,这再正常不过。

他不认为宝塔上的匾和以前丢的铃铛,与阿虎有什么关系。阿虎关心的是门面,不是宝塔。因此他有天看见阿虎的面包车后伸出几根长长的木把子,并没有起什么疑心。车上没有那块匾,这一点可以确定。那长把子家什铲头是圆的,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从小躲着锹、连枷和钉耙,碰都不想碰,怎么弄来这么个东西?唐老爹看不懂,问又不能问。他看看也就走过去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是个证据。可惜除了那天傍晚看过一眼,那奇怪的家什从此就不见了。自从鸡被毒死,唐老爹就抱定了决不多管阿虎闲事的方针。能忍自安。直到宝塔出了事,他心里才又对那家什起了疑心。

【06】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唐老爹半梦半醒中听见一声闷响,连床都轻轻晃了晃;大早一起来,还没走到广场,路上人已经在传,说宝塔倒了!

好多人跑去看,唐老爹赶忙跟过去。塔倒是没塌掉,但塔基被人掏了个大洞。洞很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有胆大的举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探几步,出来时脸都脱了色,喊道:“不好了!里面有个小房子,东西被偷啦!”有人纠正说,那不是小房子,是地宫。唐老爹长叹一声道:“里面供奉的是佛骨舍利子。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都是宝贝啊。”老辈人说过宝塔底下有地宫,现在这地宫洞口大开了。那一声闷响留下的硝烟还没有全散去,呛人。有人跑回去拿来手电筒,唐老爹弯腰朝里照照,空空如也,除了几块像箱子板的烂木头。

当然去报案了。赵主任显得很着急,立即指示打字员给上面写报告,还说要去现场拍了照片附上去。唐老爹提醒他注意一下塔身,说塔身已经有点斜了。

新村里人心惶惶,好多老头老太如丧考妣,见了面都咒骂挖地宫的不得好死。基本的判断是:外地人干的,文物贩子专干这个,他们不怕报应。更多的人猜测那地宫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佛骨舍利是无价之宝,不好买卖,肯定是金盆玉碗惹了眼。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几个盆几个碗,玉光宝气,好似亲眼看见一般。唐老爹那些天老是叹气,总是睡不实,早晨起来就在家里发无名火,老伴算是倒了霉。她气不过,说:“你睡不好就会怪我!”手一指院子外说,“我也睡不好呢!他这车停在我家外面,天不亮就轰隆轰隆的,个破车!你怎么不叫他停走?”唐老爹鼻子里哼一声,坐着不动。看见阿虎的车回来了,他出门迎了过去。

“阿虎啊,我夜里睡不好,被你这车吓得一惊一抽的。”阿虎从车上下来,好像没听清他的话。“我说你这车,”唐老爹大声说,“你天蒙蒙亮开车,为什么要轰轰两下,还又不走?”阿虎应该听懂了,似笑非笑地不答话。这个样子让唐老爹无名火起,他的话不好听了:“知道你年轻人,有汽车,你车就停在我院子外面我能不知道啊?不轰那几下行不行?”

阿虎脸板下来了:“我这是个破车,二手的,等换了新车我就不轰。”他还是笑嘻嘻的笃定模样,“二爹,车你是不懂的。不轰说不定出去就要熄火,熄了火你帮我推啊?”

唐老爹说:“那你就不要停这里。”

阿虎说:“凭什么?我停你院子里了吗?”

“你就是不能停我家院子外面!”唐老爹老伴出来了,“你不光轰,还有废气!污染!”

阿虎还没开口,他媳妇下来帮腔了:“我就停这里。这是我家楼下,我不停这里停哪里?你就是现在去买个车,这地方也还是我们的车位。上厕所也讲先来后到的!”

唐老爹气得直哆嗦。老伴说:“你不讲理!”

阿虎说:“她还真不是不讲理,我们最讲理。这个地方是大家的,共用面积你懂吗?不懂我讲给你听。”他飞快地上楼,取了房产证土地证出来,摊开来说:“图看得懂吧?院子里是你的,道路是共用的。共用就是大家能用我也能用。看明白了吧?”他晃晃手里的证,“这可是法律文书哦!”

唐老爹说:“那你这车吐的废气不要飘到我家。”阿虎媳妇说:“什么废气!人吃饭还放屁哩!废气在哪里?你抓给我看看啊!”老伴说:“好,院子是我的,那我院子里的鸡是怎么死的?”阿虎两口子一愣,阿虎接得快:“那得问你自己。病毒无国界。”他后面这一句老两口好半天才听懂,被噎住了。阿虎媳妇挑着眉说:“声音也无国界。我家地板就是你家天花板,共用。你能顶,我也能踩。以后别在外面乱说。”阿虎嬉皮笑脸地说:“除非你把这楼拆掉,否则我们还是要好好相处,对不?”这倒全是他的理了。

围了不少人,没几个多话的,顶多是劝阿虎口气好一点。阿虎最后这一句,说还是要好好相处,态度像是好点了,但却是个做结论的架势。唐老爹脑子里懵懵的,耳朵里所有声音都像延时了好几秒。不知为什么,他这时突然想起了宝塔。回头望去,楼挡着,他知道那塔虽然歪了,但还在那里。阿虎车上早已不见那些奇怪的长把子家什,唐老爹这时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他自己都搞不清。要等到阿虎有了门面,新店开了业,他才似乎想出点眉目来。

【07】

阿虎不久弄到了门面,虽不在大街闹市口,但据说是街道自留的一间办公房,他路子可还真是硬。做的生意也邪乎,在不在闹市无所谓,甚至本就不适合在闹市。他的店叫“一路向西天堂店”,专卖丧葬用品。“天地响”一轰,几串万响的炮仗在地上火蛇般乱蹿一通,就算是开了张。看热闹的人都有点傻眼,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奈何桥上蹲无常,这生意找了个偏门,你说不出什么。他店里货色齐全,别墅花圈、家电汽车、美女保姆一应俱全,当然是纸扎的。更多的是大理石墓碑,光溜溜的,等着把人的名字刻上去。这让人心里发瘆。喜气的倒是那些冥币,一百元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面额大的是几百兆,“0”都数不清。喝!真是有钱了。阿虎要发财了。

这时候有一张告示悄悄贴了出来。等有人看见时,已经被雨打湿,风掀去一半,但那公章还在,是公家的告示。大家连读带猜,突然就明白,宝塔要拆了!理由倒能看出来,说是宝塔不幸被不法分子盗掘,造成塔身歪斜,已危及宝塔安全。为了保护文物,经上级部门同意,将进行“保护性拆除”,择地重建——这不说白了就是要拆吗?择地重建,那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哩!

围观的人站不住了。不少人气鼓鼓地往南面去。唐老爹腿脚慢,他才走出新村,前面脚快的已经回头了,一边嚷着说:“别去啦,早拆完啦!”唐老爹稳稳神,继续往前走。绕过挡着视线的楼他就停住了:塔不见了,真的拆掉了!他们看见告示的时候就拆掉了。没准告示没贴出来就已经拆完了。毕竟三五里哩,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关心着这个塔。人家手脚快,终究还是拆掉了。宝塔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直立千年的宝塔没了,唐老爹的腿软了。他站不住,慢慢蹲在地上。

塔已经没了,连老砖老瓦都已被运走。唐老爹想起那个公章,可这时去找赵主任有什么意思?两年前这边搞开发区的时候,看到他们把老河填的填,挖的挖,搞得横平竖直的像地上打了格子,唐老爹就去多了嘴,说水无常形却有常势,天水落地流成河;水自己流成的路叫河,你挖的也就是个沟。可人家说他不懂科学水利,这叫“裁弯取直”。他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现在再去说宝塔,更是个白说了。

这天唐老爹是被人扶着回家的。刚看见宝塔变成一片白地,他还只是腿软站不稳,回得家来,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好像宝塔拆掉,他的脊梁也撑不住了。他这是病了。躺到床上,耳朵里呜呜的,有怪声在啸。合上眼皮,眼睛里却清澈得怕人,一座宝塔,通体透亮,屹立在那里。眼一睁开,什么都模糊的,连老伴凑在面前的脸都看不清。

第二天好些了。腿踩在地上硬实了些。他在家里乱转,嘴里还冷不丁冒两个字:“阿虎。”老伴看得害怕。她自然讨厌阿虎,但不知道最近又是啥事惹着老头子了,也不敢问。院子外汽车从远处响过来,停了。是阿虎的车回来了。唐老爹迷眼瞅着,冷笑,嘴里说:“晦气!”他哆哆嗦嗦找了面小镜子,瞄一下方位,对好车停的方向,把镜子摆在窗台上。这意思老伴是懂的:泰山石敢当,照妖镜辟邪气。她迎合老伴,说明天去买不干胶,镜子就粘在院墙上。看唐老爹这个样子,她实在很心疼。她躲着唐老爹悄悄打了个电话,举报有人在卖假币——说是冥币,其实足够蒙活人。她怕公家不管,加油添酱,说已经有人做生意收到假钱了,不得了啦。她其实只是出出气,为她的鸡报仇,不想公家这次动得快,下午阿虎急匆匆下了楼,半晌又回来了。他铁青着脸,从车上拎下几捆冥币。“妈个逼!哪个要死的撩事,不要以为老子好欺负!”他骂骂咧咧地上楼,不一会儿他媳妇也下来一起拎冥币。他媳妇嘴更辣火,说谁买不起纸钱就站出来直说!死了我白送,要多少有多少!

唐老爹见他们把冥币往楼上拿,有心去阻止,但实在提不上力气。他们瞎骂,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东西拿上去不吉利,炮仗是明火,这个是阴风,更堵心。他老伴挂着个脸,有苦说不出。唐老爹一开始还以为阿虎是门面突然没有了,店开不成,这才把货往家拉,后来阿虎媳妇骂得清爽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卖不成的只是冥币,门面照开。这就对上榫头了。阿虎明摆着跟公家关系很铁,人家能把自留的房子拿出来给阿虎当门面,这简直就像是在奖励有功之臣。阿虎有什么功劳,唐老爹没法说出来。要证据,他一个没有。宝塔要不是先被炸药掏歪了,不见得会拆。那残留的硝烟味,时不时还在唐老爹鼻子前面缭绕。那就是个大炮仗啊。阿虎的功劳莫不是就是点了个大炮仗?

但这说不得,几乎就是瞎扯。宝塔拆掉后他比划着问过一个老伙计,知道了那长把子家什叫洛阳铲,专门用来盗墓的,但这现在也是空口无凭。阿虎媳妇是个臭嘴,几乎骂了一顿饭工夫。临了,还扬言说,不就是拿回来摆两天吗?上面也就是走走过场,扬扬土迷迷眼,别以为真能得逞,过两天还摆着卖!她扯着嗓子叫道:“方便你家做事哩!”

这是在炫耀他们家跟公家关系好,可话太毒了。唐老爹听不下去,很想出去教训她积点口德。但老伴眼神闪烁,怕怕的,他也不敢再引火烧身。他真的是累了。

当夜,清风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宝塔明月交相映,他能准确找到宝塔原先的方位,却再也看不见如此旧景。睡到半夜,他心口疼。像是有手使劲揪他的心。他忍着。头上出虚汗。这时他听见楼上阿虎两口子又在折腾了。使劲折腾。响。叫。忍着疼的唐老爹倒没叫唤,楼上倒叫唤起来了。那么多冥币哦,说不定就摆在他们床前,这是个什么架势啊。唐老爹说不出话,他用力推醒老伴,指指自己心口。

后面就乱了。老伴嚎起来。使劲拍对面邻居的门。打电话。可救护车迟迟不来。车!这当口车就是命!有人敲阿虎家的门。阿虎披着件衣裳出来了。这时候不能再计较了。老伴双泪齐流,拽着阿虎的衣袖求他帮忙。阿虎大概早已听出出了事,随身带来了车钥匙。车后盖一掀起来,两个邻居就把唐老爹往车上架。唐老爹两腿软软的,可一条腿刚被搬上车,却蹬住,不肯上了。老伴急得哭叫,使劲推他后背。他摇头,不说话。老伴看见车里躺着一块石板,闪着黑光,是墓碑,看不清上面刻了字没有。阿虎已经打着了火,他轰一脚油门,又轰一下。唐老爹耷拉着脑袋,目光正对着墓碑边的几朵纸花,那应该是这车子给人家送货时花圈上脱落下的花。 (完)

75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