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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茶

2018-10-27 10:36:21 兴化日报(数字报)

□单  玫

杨威被一个职员带进经理办公室后,使劲朝窗户外张望了一眼。他是头一次来这儿。

“成经理,我是和你预约的……”

“嗯。知道。”成经理并没有抬头,继续敲打键盘。

杨威站在离办公桌一臂长的地方,这个位置几乎是这个大办公室的最中心。他有些不自在,极轻地干咳了一声。成经理还是没抬头。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抓住挎在肩上的皮包带,或许是因为手的加入,肩头有些不自在。他悄悄下滑皮包带,鼓鼓囊囊的皮包像一个极度疲惫的人遇着床一般朝地面扑去。就在皮包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杨威迅速用右手提住了它,将它担在另一侧的肩上。

“坐。”

“呃,成……”杨威刚想说话,见成经理没有抬头的意思,忙缩回脖子,站直后悄悄挺了挺背,喃喃地说,“好,好,好的,坐。”他掉头朝沙发看了一眼,那组沙发是咖啡色的,不过,说它是茶色更为准确。宽大的三人沙发前有一张大大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杨威本想坐到一侧的单人沙发去,犹豫了一下还是绕过茶几,坐在了面对办公桌的三人沙发上。他觉得这个位置不仅能看清办公室的主人,这也是对主人的尊重,还能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分卑微,保险推销也是有尊严的职业。杨威将皮包抱在胸前,坐下后,他又习惯性地朝沙发边挪了挪,欠着身子只坐了小半个屁股,整个人的重心并不在埋进沙发的臀部,而是在脚上,这样的坐姿让杨威疲累。

“咚、咚咚!”

“进来。”

一名女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问:“成经理,现在可以泡茶了吗?”

“嗯,好。”成经理这才抬起头来,脸上虽没什么表情,杨威却看到他嘴角处有一丝微笑,“林娜,你坐,等会儿,等我手上的事处理好了再泡。”

“好的。”

林娜转身看到了坐着的杨威,顿时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锁紧眉头,狠瞪了他一眼。走到单人沙发前,拽了拽短裙下角,然后五指并拢从腰间往下抹平了原本就把臀部包裹得浑圆的短裙,欠身坐下。

杨威冲林娜微微一笑,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见林娜调转了视线不再理他,赶紧收回笑容。

“好了,林娜,开始吧。”成经理边说边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杨威立刻起身站立。

成经理40多岁,个子不高,尽管有些发福,但身上的这套黑色西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又精神又帅气。他摆摆手示意杨威坐下,自顾走到林娜对面,一屁股埋进单人沙发里。

林娜起身走到茶几边,拖出一张皮凳坐下。茶几上有三个茶叶罐,她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选中其中一只罐身浑圆如肥臀的,打开盖子,把茶叶罐递到成经理的跟前。林娜坐的位置恰到好处,手臂无需伸直便可以和成经理对接了。成经理很认真地观看茶叶,深深嗅了嗅。

杨威拉开拉链,右手伸进包中,将一沓文件取出。成经理说:“不急,先喝茶。”

“呃,好,好好。”杨威伸手想拽松脖子上的领带,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摸了摸掐着脖子的领带结,立刻把手放回到皮包上,安静地坐着。空调的温度打得太高了,羽绒服里的鸭绒在暖风的吹拂下一个劲地往外钻,似要逃出去,飞到漫天大雪中透口气。杨威想脱掉羽绒服,但现在脱似乎有些不妥。

“就泡它。”成经理把茶叶罐推到林娜面前后便不再说话,非常专注地注视着林娜的手。

杨威正了正身子,顺着成经理的视线茫然地朝着那双如玉葱般的手指看去。

林娜不紧不慢地用开水烫杯、热壶,然后用茶勺挑出一勺茶叶,轻轻倒入紫砂茶壶中。此时电水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尖锐的叫声。林娜提起水壶扬起手臂猛然将开水朝紫砂壶中冲入,那茶叶在水的激发下,发出一阵呻吟,瞬间舒张开来,翻舞着。林娜用左手拿盖,刮去浮沫,一丝甜香悠然飘出,杨威深深地嗅着,他感觉这味道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林娜将杯盖盖好,把吐出了颜色的茶水倒入公道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刚停留了一会儿,随即被林娜倒出一些在闻香杯里,她用右手将品茗杯倒过来罩在闻香杯上,大拇指放在品茗杯的杯底,食指扣住闻香杯的杯底,翻转了一圈;紧接着左手扶住品茗杯,右手将闻香杯从品茗杯中提起,并沿着杯口转了一圈。

成经理欠身接过林娜递过来的闻香杯,托在左手掌心,杯口朝下旋转了九十度,用大拇指捂着杯口,低下头,把杯子放在鼻子下方,深嗅了一口,整个身体因此而挺立起来。随着香气的吸入,身体放松,复又埋入沙发,看上去极其享受。

林娜始终微笑着,杨威此刻从她脸上看到了与成经理一样的神情,好像她也能体会到那个男人所经历的心灵舒畅。杨威的心里升腾起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恨不得端起茶壶来一口喝个精光。

成经理细细地品着茶,抿了三口,喝完一杯后说:“林娜,你也尝尝,这茶真的不错。”说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脸对着杨威,问,“你会品茶吗?也尝尝?”

“不,不,我不渴。”

正说着,林娜已经把一杯茶恭敬地递了过来。杨威端起茶杯如喝酒般倒进嘴里,咕咚一口吞下了肚。当他把空茶杯递回给林娜时,林娜正瞪着他,那眼神与先前的完全不同,有些愤怒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

林娜洗完澡,穿了一身粉色的棉袍睡衣,长发没了束缚,慵懒地披散在肩上。

“你每天就这工作?”杨威问。

林娜没吱声,把抱在手中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拧开了水龙头。

“哎,我问你话呢,你每天就负责给你们经理泡茶?”

“是啊,怎么了?”

“这工资也太好赚了吧?就泡个茶,每月拿近五千?”

林娜往洗衣机里倒入洗衣粉,盖上盖,按动按钮,走出卫生间。

“你们经理今年多大?”

“没问过,不知道。”

“他老婆是做什么的?有老婆吗?”

坐在梳妆台前正往手上抹润肤霜的林娜皱着眉头瞪了杨威一眼没说话。

“你看,你看,又是这眼神,被你瞪一上午了。干嘛呀?”

“为什么去我们公司?”

“哟哟,啧啧,才去上班几天啊,就你们公司啦?”

林娜脱掉棉袍上了床。

“哎,我说,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在家里这么泡茶啊?”

林娜背对着杨威蒙头睡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等会儿睡。今天看你泡茶,我好像悟到了……”杨威嘴里发出一阵犹如被烫着了的嘶嘶声,停顿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你别说,这泡茶还真他妈有学问哈,今天我看你泡茶,就像是在看一场色情电影……

“哎,你看你看啊,嘶……你先递过去茶叶罐,那个胖子接过去闻闻,像不像到妓院去点小姐?认可后,你就开始准备杯子啊水啊,像不像在铺床暖被?哎,你说像不像吧?被开水泡开的茶叶在水里忸怩作态、翻来覆去……哎,那个胖子一直盯着茶叶。我当时就想啊,这个死胖子他妈一定在臆想,他会不会把你们公司里的哪位美女看成杯子里的茶叶呢?啊?我问你话呢,他会不会觉得每天泡茶都在泡着谁啊?”

杨威扳着林娜的肩膀,嘴巴里的热气像雾一样笼罩在林娜的脸上,那热气中有一股浓浓的大蒜的味道。林娜皱着眉头,拽住被角猛地把被子往上一拉,整个头埋进了被中。

“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哎,你说话啊,来、来、来,你过去不是喜欢和我彻夜长谈吗?我们今天就好好来探讨探讨。别以为会喝个茶就有文化了,我今天也来和你探讨探讨这个茶文化。还真不瞒你说,下午我回到办公室就在电脑上查了,不就是个功夫茶吗?哎……”

林娜的肩被杨威抓着,扭了几次没挣开。这时的她心里窝着的那团火腾地窜上了脑门,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你有病吧!”

“我有病?我看那个胖子才有病,喝个茶需要这么复杂吗?还特地招个人专门泡茶。”杨威一把抓起林娜的手,“说实在的你这手确实漂亮,啧啧,我舍不得让这双漂亮的手洗碗抹盆,他妈的倒是给那个死胖子占了便宜。哎,被他摸过吧。”

林娜用力抽回手,举在眼前,慢条斯理地说:“若不是因为这手,我还真应聘不到这个工作,就凭你那点可怜的工资,养活得了这个家吗?你什么时候也像人家有个大办公桌,人模人样地挣点大钱回来,这手完全可以供你一人使用啊。”

“你他妈还真不要激我,信不信明天我……”

林娜瞪大了眼睛:“又想让我回来做杨太太?”

杨威一愣,放下挥舞的手臂嬉皮笑脸起来:“算了,算了,我和你闹着玩呢,别瞪你这大眼睛了,再瞪就不好看了,就成黑张飞铜铃般的大眼睛咯……哈哈……”

林娜不理他,自顾睡下。关了灯,杨威怎么也睡不着。确实,靠他那微薄的工资养活不了这个家。乡下的父母虽不要他寄钱,但每个月多多少少总要寄回去点。寄养在丈母娘家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想把孩子接到身边读书还需要一笔借读费。钱!处处需要钱!谁说到大城市就能挣到钱的?唉,当初真不该留在这个怪兽般庞大的城市里。可是林娜说再在这个城市中熬几年,就能让孩子过上与山里孩子不一样的生活了。

杨威翻来覆去一点睡意都没有,天刚蒙蒙亮,他便穿了衣服出了房间。这是个四合院,租在这里是因为房租便宜。院子里有好几个家庭,他们租住的屋子最偏,据说过去是下人住的。下人就下人吧,有个落脚处总比流浪着好。

杨威在狭长的饭厅兼作客厅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瞥见搁在柜顶上的画框。他踮起脚尖轻轻取下。

这是他们的结婚照,不同于普通的照片,这是依照他们的结婚照绘制的一幅油画,是他上大学时结识的一哥们画的。为了画出白色婚纱的层次与质感,那哥们没少花心思。可是现在,这张结婚照却被束之高阁了,因为白色的婚纱上有一个黑色的脚印。

杨威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把身体狠狠地埋到了沙发的最深处,仰起头来。尽管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白色的天花板却被窗外的雪映得有些刺眼。他闭上了眼睛。

拍婚纱照的那天也下着雪。为了给新娘挑一件最合适的婚纱,整个摄影工作室的人员都被调动起来。摄影师觉得工作室的婚纱与新娘全都不配,衬托不出林娜特有的那种南方人的美。工作人员找遍了一条街,才选择了这一件。这件婚纱呈A字形,上半身紧紧地裹住了林娜娇小的身体,领口处有压褶。正是这几条简单的压褶,把新娘不太挺的胸部勾勒得恰到好处。婚纱的腰身不太明显,没有任何装饰,下半部分从腰间渐渐展开,一直垂到地面。杨威非常满意这件简约但又不失高贵的婚纱,他觉得这件婚纱很适合新娘。林娜也爱不释手。杨威很想买下,可那时他的口袋里根本没有可以买下一件婚纱的钱。

拍照的时候,杨威从背后拉住了林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我们有钱了,穿自己买的婚纱,再拍一次。

林娜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慢慢往眼睛处靠拢,连那难得一露的牙齿都带着笑意。这张照片是她笑得最为灿烂的一张。

林娜说,等他们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买套房子,筑个属于自己的小窝,然后再结婚。杨威不答应,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她在一起,不给她一个名分。杨威说:结婚后,你只管享福吧,不要工作了,给我生个胖儿子,安心做杨太太就行。

本以为北大景观设计系的高才生找工作很容易,谁知这几年什么正经事也没做,尽忙着找工作换工作,而且越换越不对劲,如今落魄到找了关系才进了一家保险公司推销保险。林娜没有抱怨,也从未提起过杨威的誓言,只是一份工一份工地打着。

画上的脚印是林娜的。

杨威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雪依旧很大。院子里的那棵梅树被雪裹着,枝条上方肿肿的,雪堆得高了,掉下了一些,树枝上裸露出一些褐色。整棵梅树在路灯下像一个枯瘦的老人,穿着件露出了白色棉絮的破衣裳。这棵梅树是林娜带回来的,那时她在一家花木公司打工。林娜当宝贝似的把梅树种在院子内。杨威自从看到梅树的那一刻起心里就不自在。梅树!为什么送林娜梅树?这姓梅的老板安的什么心?

杨威胡思乱想了两季,梅树开花的时候,林娜把一朵朵梅花收集在一个瓶子里放到床头,杨威突然发作起来。林娜哭了,流了不少泪,收拾东西要回南方的老家。拉扯之中林娜一脚踩上了被杨威摔在地上的婚纱照。装满梅花的玻璃瓶碎了,满屋飘香……

杨威掐灭烟头,用手掌擦拭婚纱上的脚印,一块油彩因为过于用力而剥落了,婚纱上破了一个“洞”。他心疼地把掉落的油彩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粘回到原先的地方,再也不敢拭擦那个脚印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婚纱照放回柜顶,抓起饭桌上的搪瓷缸,续满开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一些茶叶末跟随着茶水灌进了嘴中。杨威吐出粘在舌头上的茶叶,朝杯中看了一眼。那已经有些发黑的茶水上有一层五彩的油花,像极了原油泄漏的海面。他拉开了门,一阵风吹了进来,裹挟着一丝淡淡的香味,那是雪后梅花散发出的香味。他蹙着眉头,深嗅了一口,突然想起来了,上午在成经理办公室,喝的茶里就有一丝这种香味。

杨威晃了晃手中的茶缸,把剩下的茶狠狠地泼到院中,厚厚的雪地上被砸出一个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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