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月亮圆与不圆都没有关系,我们要在这里,要随性地玩儿。大孩子很会哄骗小孩子,给他们画城,给他们站岗,还给他们拿着脱下的衣服,看脱下的鞋子,给他们到很远的地方找游戏的工具,比如:一根粗的木棍,一块结实的砖头,有时也贡献出围巾给他们,捂住眼睛或者绑住腿。
那年有一个从西藏回来的大男孩子,住在城里,老家在村子里。他的脸瘦而白,皮肤细腻,没有被风吹过,没有乡下孩子那种粗粝的肤色,手也白,细细的,弱弱的。眉清目秀的样子,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有一点羞涩,脸上薄薄的皮肤都跟着害羞。月亮升起来,黄润的光,软玉一样照在碾盘上,那片空场地一片白色的皎洁。在那个大男孩的带领下,所有的孩子都参加拔旗子。他把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守住南面,一队守住北面,红色的小旗插在地下。小孩子不懂规则,讲一遍又一遍,还是乱跑。他生气了,坐在地下说:不玩了,这没法玩。他鼓着脸,低着头。我们都围过去,大点的女孩拉他的胳膊,揪他的头发丝,也有伸手在胳肢窝挠他,他扑哧笑出声。我看到他洁白的牙齿整齐如一排白色的杏仁,娇小玲珑,在月下十分好看,大声对着他说:你笑了,你笑了真好看,你的牙齿,比月亮还白。他羞红了脸,闭上嘴,把牙齿藏起来。女孩子们哄起来,簇拥着在月下奔跑。
不久他走了,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里。很多年我记得他的洁白的牙齿,像杏仁一样洁白的牙齿,比月光还白。
在碾盘放电影略显狭窄了,可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放电影的地方了。全村人都知道电影在碾盘处放映,许庄、王堤口、张河蒋河、土城、朗庄-----周围三乡五里都知道孙庄放电影的地方在碾盘处,他们直奔这里而来,在村外的路上,听到电影发出声音的地方。放电影的时候,碾盘上坐满人,孩子骑在高高的石磙上,看人头攒动,看每一个路口角落都站满了四面八方来看电影的人。冬天他会用他的体温把石磙暖热,趴在石磙上睡着,他也不愿意下来。
石碾上没有冷清过,无论清晨正午还是黄昏,石碾上都有人在。摔瓦屋是必不可少的。在深的河底挖来胶泥,在石碾上甩,甩得啪啪响,随着响声,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亢,内心的情绪变得饱涨,像歌唱者大声地唱了一曲:
瓦屋楼,响不响?
响!
啪一声,一个蒸好的胶泥瓦屋楼甩在石碾上,随着响动,瓦屋底甩开一个大洞,另一家要拿胶泥把洞口补上。以此赢得胶泥。
少年人的感情无处宣泄,用力甩瓦屋,是一种力量的宣泄。石碾上蘸满泥,一层层贴在青石板上,擦不掉,等下雨的时候雨水冲刷干净。玩过甩瓦屋,一方把另一方的胶泥赢完了,双方停住交战。有时候输的那方也会早早停住,剩下的胶泥要捏小狗,捏弹弓子。赢了胶泥的,在碾盘上大摆龙门阵,他会做成汽车,火车,小鸡小狗小兔子,也有手枪步枪地雷炸弹,一个个摆在石碾上,奇形怪状,也奇丑无比。太阳照在那些胶泥上,晒干晒硬,揣在怀里,拿回家,放在奶奶的鞋筐里,珍宝一样藏在碎布片下,母亲发现了,会给扔去处:又弄一堆泥蛋子,有啥好玩呢!
我去石碾只是去找人,有人在石碾,我不和影子玩。我和人玩。没有人在,我等人来。我坐在石磙上等人。不出一分钟,某一个方向的路口晃动出一个头,路口的树叶一样飘来。两个人,我们玩对脚板、踢毽子。三个人我们玩配豆腐。四个人我们玩碰缸碰盆。五个人我们玩地雷爆炸。十几个人我们玩砸沙包,藏猫猫,我们公正地分配人员,手攥手抽七,也石头剪子布。
石碾像一个张开宽阔胸怀的老人蹲在村子里这片空地上,它的伫立标志性地把我们的心性笼络在一起。我们不用相邀,神秘的气息在少年的眼前飘荡。不由自主,脚步向这里迈过来。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