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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的少年

2018-11-03 11:15:53 兴化日报(数字报)

桥上的少年

□以 为

夏日午后的阳光金光灿灿,那些在早晨还毛绒绒的光线,忽然就变硬了,剑一样刺向少年小毛。小毛并不躲闪,站在八桥镇的中心桥上,专注地看着向东流去的河水,若有所思。放暑假了。少年高兴了几天,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大人要上班,伙伴们像跟他捉迷藏,一下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傻傻的他,站在原地,像丢失了什么,四处张望。这座桥虽然被叫做中心桥,但在八桥镇是极不起眼的,丑丑的,粗糙,上了年纪,有时候还会喘粗气。小毛站到对面古旧的石码头上,仰头看,六根桥桩钉在水里,哗哗哗,向小毛扑来。

小毛的二姐刚刚出嫁了。在八桥镇,夏天出嫁的人不多。人们都喜欢选在冬天,人闲一点,加上过节的氛围,那是喜气洋洋,喜上加喜。二姐却等不及了,汗渍渍地就把自己嫁出去了。二姐出嫁后,家里空荡了不少。先是大姐嫁人,再是二姐。她们一出嫁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特别是大姐,小毛都不愿提她了。自从生了小顺子后,就不像个姐姐,到哪里都是妈妈的样子,讨厌。二姐也是,找了男朋友,就变成了新娘的样子。全不是姐姐。

小毛不愿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他发现中心桥斜对面的那座小房子的绿意更浓了。小房子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对着水面开了一扇大大的窗户,远远看去,就像一张没有牙齿的怪嘴。房子躲在几棵大柳树下,隐隐约约,很神秘的样子。房子的窗户很少打开,即使打开,也仅仅开了一道小缝,看不清里面,黑洞洞的。小毛眼睛很好,可以对着太阳看清楚柳树上的叶子。但他不敢长久地看那间小屋,屋子阴森森的,好像随时会化作怪兽扑过来。有一次,那黑洞洞的窗户竟然全部打开了。时间不长,木窗户吱呀一声又关了。小毛的眼睛闪了一下,什么也没有看清。小毛可以确定里面住着人,只不过不知道住着什么样的人。少年希望里面也是一个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吧,或者更大一点也行。说不定,他(她)正透过窗缝偷偷地瞧自己呢。想到这,少年把脸别向一边,脸上全是矜持。

小毛回家的时候,发现二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和二姐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嗑瓜子。二姐抬眼看到小毛和妈妈,说:妈,我和他回来住些日子。才嫁出去几天的二姐,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完全放开了。过去的二姐是这个家里最勤劳的人,每天早起晚睡,完全是家里的小妈妈。现在,她却带着自己的男人回家吃现成的了。

小毛没理会二姐叫他,一个人气呼呼地跑进里屋。里屋堆了不少礼物,都是二姐带来的,有给妈妈的一件红色线衣,夏天送毛衣,怪怪的。还有两瓶酒一条烟,最惹眼的是一大箱苹果,红通通的,是带给小毛的。小毛的心里才舒服了一点,跑到外面,走到二姐跟前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姐。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开了一瓶酒,和二姐夫边喝边聊。妈妈在厨房里忙着,二姐很用心地剥着一颗大虾。小毛以为二姐会把大虾给自己。可惜没有。大虾放到了二姐夫的碗里。二姐夫和二姐四目对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小毛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很快将饭吃完了。

小毛去找四虎玩。四虎正翻着一沓洋牌,好像是水浒人物。小毛说,你玩什么?四虎比小毛大几岁,嘴唇上毛绒绒地泛着黄。我在排座次。四虎指了指凳子上的水浒洋牌,你和我一起排吧。武松放第一,赤手空拳打死老虎。林冲、鲁智深、杨志……排到后面两人就糊涂了。很多将领他们连名字也没听说过,更别提事迹,不知该放到哪个位置。困难越来越多,两人也就感到了无趣。四虎放下洋牌,神秘兮兮地对小毛说,想不想看那个?小毛问,哪个?四虎说,就是那个。小毛咽了一口唾沫。他听朋友说,四虎有一张神秘的黄色画片,可以看到女人的光身子。四虎把门关紧,从抽屉的最里层摸出一张破旧的画片。一个外国女人,搔首弄姿,衣服穿得好好的,并无出奇之处。四虎怪笑着点燃一根蜡烛,然后将画片放到上面小心地加热。小毛吓了一跳,转眼间那外国女人的衣服就脱光了。乳房肥硕,阴部夸张。小毛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画片,心狂跳起来,小腹发热,口干舌燥。四虎盯着小毛说,和你姐姐的一样吧?小毛说,去你妈的,和你妈的一样。说完摔门而出。

二姐和二姐夫已经回房间休息了。妈妈看到小毛,骂道,犯瘟病啊,乱跑,脸红成这个样子。小毛不睬妈妈。从二姐门口走过,房门虚掩,二姐和二姐夫头靠头,不知道说笑着什么。小毛想起刚才裸体的外国女人。他的头脑很乱,没意思,真没意思。

夏日午后的风景,其实很单调。烈日当空,知了在树上叫得凄惨。小毛躲到映在桥上的一大片阴影里,那是一株树荫巨大的百年银杏投下的影子。最有趣还是看从远处突突开来的拖船。浮在水面上的船,速度看上去很慢,却也劈波斩浪,划出一道长痕。小毛会幻想那长长的拖船忽然撞到桥桩上。桥就要倒了,他迅速地跑到岸上,然后整条街道沸腾了,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问小毛是怎么回事。小毛就说,不得了,拖船撞到桥桩了,快救人。人们手忙脚乱地救人,好几个男人穿着三角裤,光着身子就出来了。利剑一样的阳光照射着他们的白身子,好像一瞬间就会溶化。

这样的情形当然不会轻易发生。拖船准确地从桥桩之间穿行而过。小毛追过去,满满的一口唾沫吐下去,歪歪地落到船棚上。一个黑瘦的女人抬头看了看,骂了句什么,被机器的声音淹没了。拖船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慢慢消失在小毛的视野里。小毛向桥侧的绿色小屋看了看,窗户竟然开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正向他招手。

小毛吓了一跳。白亮亮的阳光,照着女人白暂的臂膀,很固执地向他招着手。小毛疑心自己眼花,揉揉眼,四下看看,才确认女人在叫他。这个女人是陌生的。小毛从来没有见过。小毛走了过去,女人很苍白,像常年照不到阳光的植物。小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晒得油亮的手。

你好!女人一开口,小毛就听出了八桥镇的口音。这个苏中小镇,人们说话其实很铿锵的。语汇中还留有很多入声字,咬得特别有劲,外地人听起来就像日语。

你是赵成城师傅家的孩子吧,进来坐坐。女人说出了小毛爸爸的名字。刚刚还忐忑不安的小毛,一下子安定下来,走进女人的小屋,他早想看看这座像个大鸟一样立在河边的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

屋子真小。靠着墙角放了一张硕大的床。这种床在如今的八桥镇已经不多见了,不过,几十年前它还是八桥镇最常见的床。它是床,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木柜。床板就是盖子,里面可以放不用的衣物和被褥。由于平时很少打开,所以,常年有一股霉味。小毛没有从女人的大床上闻到霉味,相反,他闻到一股雪花膏的香味。这味道,和妈妈的不一样,和姐姐们的也不一样。妈妈身上的香味很潦草,还不时会有六厂布料的化纤味道。姐姐们对雪花膏的要求也不高,只搽一点,淡淡的,若有若无。女人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是一种甜香。

小弟弟,经常看到你站在桥上发呆,你怎么了?女人说。

没有,我喜欢站在桥上,这样可以看得远一点,而且河面上的拖船也好玩,像火车行走在柔软的铁轨上。小毛说。

小弟弟说话真有趣,我就喜欢有趣的人。你喜欢童话故事吗?我讲故事给你听吧。女人此刻的脸色特别好看,红红的,很兴奋,像幼儿园的老师。

小毛点点头,坐到床上听女人读童话。

从前,在某个城镇上,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她不仅聪明漂亮而且心地善良。这个女孩没有母亲,因为她的妈妈,在她还小的时后,就病逝了。女孩的父亲,娶了个新妈妈回来,新妈妈还带来两个新姐姐。“哇,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女孩非常地高兴。家里突然间变的生气勃勃,热闹起来,女孩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不但有爸爸有新妈妈,同时还有两个姐姐。可是,女孩的兴奋是短暂的。因为,新妈妈根本就不疼爱女孩,甚至还虐待她……

女人读书的时候用的是普通话,每个字都读得很清楚,就像电台里的播音员。小毛听得很痴迷。

自从认识了女人之后,小毛的暑假忽然生动起来。小毛几乎每个午后都会去女人的小屋听她读故事。女人每次都读得很投入,好听。小毛发现,女人有许多的洋娃娃。她把她们藏在大床的肚子里面。有一次,听完了故事。女人说,小毛,我给你看我的珍藏吧。说完,就把床上的毯子和木板掀了起来。柜子里面不是衣物,也不是被褥,竟然整整齐齐躺满了洋娃娃。金发碧眼,乖巧地排列着。

看到小毛奇怪的眼神。女人说,我告诉你吧,我爸爸是海员。海员你懂吗?乘着巨大的舰船到世界各地,走遍每一个港口。20年了,他只要从海上回来,就会送一个洋娃娃给我。他知道我最喜欢洋娃娃了。你看,这么多娃娃,小毛,你看过吗?她拿起一个穿着白裙子的洋娃娃要送给小毛。小毛是男生,自然不会要她的娃娃。

原先小毛是不喜欢听故事的,书也几乎不看。现在,他对书忽然有了兴趣。他特别喜欢女人给他讲故事。在女人身边时的感觉,不同于在妈妈、姐姐们身边。女人把他当作朋友。这让小毛很感动。小毛的朋友其实很少。四虎算什么呢?又脏又下流,真是坏透了。

有一天中午,小毛的大姐带着小顺子回娘家了。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和二姐吵了起来。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她们姐妹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就吵个不停。关键是在她们争吵的时候,二姐夫忽然插了进来,对着大姐大声嚷嚷。大姐在娘家一直以二把手自居,哪受得了这个,摔了碗筷,抱着小顺子,拉着小毛的手就回家了。小毛其实不想跟大姐回家,不过,那种环境,空气像火药桶一样,在大姐跟前妈妈都不敢多话的。小毛只好跟着大姐回了家。跟二姐相比,小毛其实更喜欢大姐。

小毛在大姐家住了一个星期才回家。

一回到家,小毛就兴奋地往白衣女人的小屋跑。一个星期不见,小毛已经有点想念她了。小屋的窗户闭得紧紧的。小毛敲了很久的门,没有人响应。就在小毛要离开的时候,门迟疑地打开了。女人披着件白衬衫,刚睡醒的样子,一脸的不高兴。不过,她还是让小毛进了门。女人哗地打开了窗户,对小毛说,这些天死哪去了,也不来我这玩,现在好意思来?

小毛便把大姐和二姐的事说了。女人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好像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好吧,好吧,我原谅你了。今天,不读书,这些天我不想读书。你陪我编故事吧。小毛发现原先躺在床底下的洋娃娃都坐到了床上。女人在每个洋娃娃的身上贴了纸,上面写着灰姑娘、大女儿、二女儿、白雪公主的字样。

小毛不会编故事,就听女人讲。女孩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女人的每一个故事都以此为结尾,讲完这句话,她面红耳赤,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神情陷入恍惚。

女人叮嘱小毛。一个星期后再去找她,她要出门一个星期。

回家的时候,小毛在街上遇到了四虎,四虎将他拦了下来。小毛的个子已经不小了,但四虎毕竟大两岁,身上有股劲,小毛推不开。

小毛,还想到我家看画片吗?

小毛不说话。

别装了,你他妈的是不是和河边屋子里的女人搞上了?四虎笑得很邪恶。

滚你妈的,和你妈搞上了。小毛不甘示弱。

四虎的拳头带着风挥了过来。一拳扫在小毛的鼻子上,鼻孔顿时就冒出了血。四虎本来是想吓唬小毛的,没想到成了真,而且见了血,也慌乱起来,拔腿就跑。

小毛到河边洗了洗,血很快就止住了。他的鼻子平时老淌血,没什么了不起的。

回家后,妈妈发现小毛的汗衫上有血,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顿。因为小毛经常流鼻血,妈妈也没有多问,但是血把大姐刚刚买给他的汗衫弄脏了,这让妈妈很光火。

一个星期之后,小毛再次见到了白衣女人。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白衣女人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河面激起的泡沫像一个个灯泡,不断破灭,又不断生成。女人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白,简直是惨白,仿佛受尽了折磨。不仅如此,小屋里好像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精致的洋娃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些缺胳膊,有些少腿。有一个巨大的洋娃娃,赤裸着身体,头被拧掉了。小毛吓得不轻。脑中浮现出在四虎家看过的画片,脸腾地红了。

女人请小毛坐下,从抽屉里捧出一叠书说,小毛,姐姐我要嫁人了,这些童话书送给你,以后要多看书,要听话。小毛接过书,女人忽然又从里面抽出了一本《灰姑娘》,喃喃念道:

王子低头一看,发现血正从舞鞋里流出来,连她的白色长袜也浸红了,他拨转马头,同样把她送了回去,对她的父亲说:“这不是真新娘,你还有女儿吗?”

女人又说,小毛,陪我说会话吧。我害怕极了。我要嫁人了。可是,我太害怕了。太恐怖了。我其实是不想嫁人的。可是,我的妈妈,我的亲生母亲,她容不下我了。一定要害死我啊。小毛问,姐姐,你怕什么呢?我大姐、二姐都结婚了。她们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她们高兴得不得了。

女人的身子绻了一下,脸色越发惨白。她们说,结婚的第一天会相当疼,会疼得昏过去。你知道吗?我最怕疼了。女人缩得更厉害了。而且,我不知道男人的那个东西什么样子,怎么能让它进入我的身体呢?弟弟,你最好了,帮帮我,把你的给我看一下吧,看了之后我就不怕了。女人的目光充满了乞求,盯着小毛。你是我弟弟,没事的。小毛。

小毛向后面退了退。他觉得女人的要求过分了。尽管几年之前,自己还光屁股在巷子里跑。可是现在,女人过分了。小毛迟疑了,不知道是该推开女人赶快离开,还是听从她的要求。看到女人迷惑的目光,小毛的心里很不忍。在他人生的十几年中,很少遇到需要完全由自己作主的事情,她很想问问妈妈,或者大姐,哪怕二姐也行。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事不管如何发展,都将成为他与白衣女人的私人事件,是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他仿佛看到了四虎淫邪的目光和呲开的黄牙。女人走了过来,小毛被女人吓住了,夺门而逃。

接下来的几天小毛都没有敢在白衣女人跟前露面,他恹恹地躺在床上,一点气力都没有。那天的大雨,将他淋病了。等到身体恢复到可以出门的时候,暑假都要过去了。小毛想去看看白衣女人,正在桥上犹豫的时候,远处传来敲锣打鼓和挂桨船突突突的声音,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也和二姐一样选择在这个热烘烘的夏天结婚。远处一条插满彩旗的水泥船正向桥下驶来。水泥船的船头放着一张红色的梳妆台,上面厚厚地叠放着十几条彩色绸缎被子,旁边放着子孙桶、铜盘等各类陪嫁品。船的中舱坐着一个穿西装系着红色领带的年轻人,应该是新郎。吹鼓手都在后舱,很卖力地吹打着,整个河面喜气洋洋。

婚船泊在了小屋旁的码头上。不一会儿,小毛看到白衣女人穿着一身嫁娘的红衣服,被人搀扶着缓慢地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女人本来苍白的脸色被红色的嫁衣衬得非常好看。她腰细如蜂,很娇羞的样子。看热闹的人们看到新娘子一步步走向婚船,都兴奋地拍起手,夸赞新娘子漂亮。听到人们的大声喊叫,新娘好像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在八桥镇叫哭嫁,凡出嫁的女儿都要哭几声的。可是,女人哭得越来越不像样,简直像叫喊了。看到这滑稽的场面,岸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要跨上婚船的时候,好像有人掐她一样,女人凄惨地叫了起来。女人边叫边拼命返身往小屋跑,左右两个壮汉恶虎扑食,拎小鸡一样把她架到了空中。女人的脚凌空乱蹬着,一只红色的皮鞋被甩到了河里。顺着皮鞋的落点看去,水面上飘着几十个面目全非的洋娃娃。那些漂亮的洋娃娃的身上被人用剪刀剪得到处是伤口,经水一泡,胀得鼓鼓的,像极了从水里浮出的死尸。小毛一眼就看到那只巨大的无头洋娃娃,趴在水面上,背对着太阳,屁股撅得老高,真是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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