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碾盘是公家的,磨是私人的。家境稍好一些的人家里都一个石磨,磨谷子、麦子、玉米、红薯片。
石碾是把谷物从皮壳里碾压出来,磨是把粮食磨成面粉,两者工作的原理不同,生产出来的效率不一样。都是石头和石头摩擦,石碾是直接把东西放在青石板上碾压,磨是要把粮食经过磨眼漏到磨盘里,在两片磨盘间碾磨碎,碾磨成细小的颗粒,直至成为粉状物,盛起,经过筛子筛出面粉,余下的继续在磨盘上碾磨。
孙庄没有生产面粉的机器,那种优雅的小型面粉机还没有在村庄盛行,人们所有食用的面类食品都要经过石磨碾磨,最差的办法是用石碓確碎,更慢。也就是说村庄里人们还在沿用着石器时代的工具生活,而最早发明火药的中国却在使用着所有的洋东西,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布(除家织布之外俱是)洋烟洋车子(自行车),所有先进的事物都被冠以洋字,顾名思义这些东西最先是从外面学来的。
石磨在家庭里占据着重要地位,是家里一件大工具。磨有磨房,专门为这个笨重的工具修建一座房子,可想它的重要。以至于后来有了粉碎粮食的机器,不叫面粉机,叫磨坊,有了作坊之后,石磨才真正在人们的体力劳动里消失。
我家的磨房在院子西边,叔家住的西屋南面。是一间屋子,石磨在屋子中间,石磨周围,有走开一个人的空间。我看到父亲在推磨。他抱着一根棍,在磨房里走,一圈一圈,不停地走。磨不停地转,磨上面黄的颗粒状物质往磨眼里漏。碎玉米粒在磨盘上面减少,它们像倒塌的沙丘一样越来越少,慢慢滑向未知的地方。石磨之上,茫然的磨眼还在张着大口,吞噬着空气。磨的周围,圆形的有些粗糙的磨盘和磨盘中间那点细微的缝隙间,细细的粮食由颗粒成为面粉成为更小的颗粒,它们不停地往下漏,漏成一道道雨丝,在磨盘周围均匀地落下。我喜欢出神地看磨盘转动,看那些微小的颗粒一点点减少,一点点落下来。在磨盘周围,整齐、均匀、白亮或者黄亮,有淡淡的雾蒙蒙的小纷扬。父亲头上会落一些面粉的细丝,也那样雾腾腾地,一层,浅浅的一层,在发丝上,看上去那样多,一点儿也不清洁。父亲身上也有,肩上,后背上。父亲拿着扫把扫起面粉,盛在簸箕里,经筛子筛了,余下的颗粒再倒到磨盘上,继续推磨。
父亲抱着磨棍,一圈圈走。他身子前倾,几乎趴在磨棍上,事实是他推着磨棍走,仿佛是他挂在磨棍上走。他前倾身子,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很远,远看不像一个人在推磨,像一件衣服搭在磨棍上。我不知道父亲走了多久,他一直走,我蹲在地下,看那些颗粒在磨盘之上缓慢地漏着,消失,之后在两个磨盘中间碾磨出细碎的线一样的丝线,那些丝线流下来,在磨盘周围形成一道圆,雪一样白,红薯干是白的,麦子是白的,有时是黄色的,谷粒、豆粒、玉米粒是黄色。有时是红色的,高粱和红小豆,一种残血一般的红。有时是绿色,磨绿豆的时候,面粉绿绿的,好柔软的颜色,我觉着绿豆是甜的,吃的时候涩,而且硬。金黄的玉米和豆子都会散发出芬芳的气息,磨房里有生豆子的味道,也会有玉米的甜腻气息,可是,尽管它们的气息美好,做熟了一口也不喜欢吃。生豆子的气息在煮熟之后还是很浓烈,我无法下咽,而玉米面看上去醇香而且甜,当我吃到嘴里,是刺嘴的坚硬,那些粗粝的颗粒摩擦着舌根、牙齿、腮,我觉着咽不下,卡在喉咙处,无数玉米粒的刺在刺伤我的喉咙。我只吃一样食品:小麦的面粉。无论是拌大块的疙瘩小块的疙瘩或者是那种金鱼一样的拨疙瘩,我都喜欢吃,不要说蒸出雪白的发面馒头或者是用葱花炕了油饼,鸡蛋夹了烙饼,都是我狼吞虎咽的食物。我是说,把麦子的面粉做成什么我都喜欢吃。麦子面天性柔软和滑润,细腻温软的秉性在我体内滋养我,和我的嘴巴舌尖喉咙接触时散发的是温玉一样的舒适。
把麦子磨成面和把玉米磨成面是一样的程序,只是麦子筛出麦皮,叫麦麸,玉米筛不出皮,玉米面和玉米皮不容易分离,一起漏在玉米面里了。麦子皮极其容易脱落,且不容易碎,筛的时候,麦子皮顺利筛出来,麦子面里基本都是面粉。
不等五月割麦子,麦子叶子还青着,父亲要早早把自留田里的麦子割一些回来,晒在院子里,等麦子干,等麦粒脱落。麦子杆黄的时候,他用棍子把麦粒敲下来,用簸箕簸了,端到磨上,磨些面粉给我吃。他说:臭妮几天不肯吃饭了,麦子接不下来。
我出神地看父亲磨面粉,那几步的路程父亲走了大半生。他的大半生,在推磨,这个沉重的磨,是魔,是生命的魔,磨尽了他的骨血。像那些石磨上的粮食一样,父亲把自己塞进磨眼,在磨盘之间,血肉模糊。
后来这个磨拴过我,用铁链子把我拴在磨盘上。是母亲下葬的时候,不过三岁的孩子会被亲人带走,要用铁链子用铜锁拴住孩子。我不记得是谁拴了我,我知道这压在父亲身上的磨盘又一次把我拴在上面。
有了机器磨面粉之后,磨渐渐从生活中消失。父亲会背着半口袋麦子到磨坊打面,是的,我们叫打面。有地方还在叫去推磨,沿袭着老叫法。我的父亲去打面,每一次他都会说:又占一次磨头。机器里面有铁萝,萝上要留下面粉,面粉经过机器要损耗,父亲心疼那些损耗。他说:够臭妞喝两顿疙瘩汤的。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