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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知

2018-11-11 10:53:03 兴化日报(数字报)

□王  锐

我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大槐树下时,已经很疲惫了。

写作培训班的接头地点安排在这里,有些人已经先到了。我认不得槐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又不想在电话里暴露一个写作者的无知,尤其是对植物的。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摊子上都在卖薛恩哲的书。我看着封面上薛恩哲那双又睿智又含情脉脉的眼睛,有一种亲切感。在我的行李箱里,放着全套的精装本薛恩哲文集,非常沉。

等人到齐了之后,还要一起坐大巴开往一个古镇。我并不想上培训班,但是更讨厌上班,所以来了。

我一边走,一边摇晃着我的颈椎。老毛病了,它使我不必仰望星空,眼前就常常变成星空,而且是他妈的金星。

“我要跟她住一起。”人群里,一个女孩对戴眼睛的中年男子说。他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

“好。”

那女孩头发极短,长得很胖,穿着一身颜色晦暗不明、像海带一样皱巴巴的衣服,皮肤白得有点瘆人。迟钝的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她”指的是我。我有点讨厌那男子根本没有问我的意见,但没有勇气表达我的讨厌。

“那些人我都讨厌,我第一眼就喜欢你。”女孩说。

我笑了笑。我天生讨人喜欢,这一点我早习惯了。不是“万人迷”的那种,而是那种陌生人想找个人问路,一定会首选你的那种“讨喜”。

大巴来了,她上车就紧挨着我身边坐下,身体热烘烘的,身上有古怪的香水味。她的皮肤并不年轻,大概是短发,耳朵上又打了太多的耳洞,挂着古里古怪的配饰,才让我感觉这是个新新人类。

我无聊地翻看着培训须知。

“我叫田碗,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是后来增补进来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说,“你要是四个月前见到我,我是个光头!”

我并不意外,她现在的头发比男人的板寸还短。

“我刚从牢里出来。”她笑嘻嘻地说,“犯的强奸罪。”

我笑笑,她苍白肿胀的身体看起来实在没有力量感,这一定是她的幽默感。

到古镇的第一餐吃得很潦草,大家都不熟悉,只听见吧唧嘴的声音。菜已经冷了,吃到嘴里,会感觉油仿佛粘在喉咙上。田碗吃了几筷子说,我们走吧,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走了。

“喂!我们出去吃吧。跟那帮人一起吃饭没意思。”她在房间里说。

“好。”我疲惫地应着,也不知道好是不好。我不太愿意做跟群体分开的事情,但也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饭店是她选的,是家素斋馆,她吃素。其实,我喜欢吃肉,但素菜有利于减肥。

桌上,我们谈起了电影。她竟然是京大的心理学博士,讲起电影来眼波流转,整个人仿佛有光。

她谈的电影是《登堂入室》。

里面有一个中产阶级男女疲惫不堪的做爱镜头。她咯咯地笑着说。

哈哈,确实疲惫不堪。我大笑着,那电影我也看过。当我喊出“疲惫不堪”时,这个词多少疏解了我身体里堆放的累积多年的疲惫。

别桌的几个男人对我们侧目而视,其中还有一个穿黄衫的和尚。我有些发窘,但是,又有微微的快意。

开会才是最疲惫的事情。而我的工作就是没完没了地开会,写会议记录,做材料。我嚼着一根过老的芹菜抱怨着,嘴巴里涌起淡淡的苦涩。

不过,工作会让你发现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乏味,都在忍受生活,一切也就变得可以忍受了。她故意用播音腔戏谑地说道。被浮肉挤压的眼睛已经不成形状,但眼神却很锐利。

我默默地点头,但那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讨厌工作,才又去读了博士。她一边说一边把糖渍生藕片嚼得嘎吱作响。

上学多好!我有些感慨。总是家境优越才可以任性。田碗身上那套在我眼中丑得像坨屎的衣服是川保久玲的限量版,要七千多。

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今年31岁,还是个处女。她叹息着点燃了一根烟道。

我有些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安慰她。她的确不好看,眼睛太小,鼻子太塌。其实也不到很丑的地步,但那样的长相加上她本身太过尖锐疏离的气质,想来对于直男们来说,喜欢她的确是个艰难的事情。丑女要是鲁钝一点,也会有人喜欢,因为省心。

“你长得真是易嫁风。”她语带讥诮地说,“像你这样的,其实不太适合写作。”

我心中涌起深刻而持久的悲哀。我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晚上回到房间,她燃了一支烟,站在阳台的落地窗那儿继续跟我聊天。说是聊天,但她的话语连绵不绝,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她仿佛有无数的东西要诉说。窗帘白纱飘飘,她穿着暗色花朵的睡衣睡裤,烟雾缭绕,指甲是诡异的蓝绿色,有点女鬼的感觉。房间里很暗,她的嘴巴一张一合间有小小的金属闪光,许是牙齿上镶了钻。

她仿佛用一己之力在我面前开启了一个我平时不能拥有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我年轻时迷恋过的种种,关于文学,关于电影。而现在的我,是一个被房子、车子、小孩上学、评职称、升职等具象的事务纠缠着的女子。我既不想追逐,又担心放弃是某种谬误,成为一个荒诞的上不去云端、也落不到地面的古怪生物。

“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我问道。如果能够确切知道某人最喜欢的几个作家,那你也就约摸拥有了一张他的精神地图。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徐訏。”她忽然说,“我的电脑里有好多他的小说,要不要拷给你?”

“啊,我不喜欢徐訏。我最近在看薛恩哲。”我觉得徐訏小说里的爱情很病态,而我现在更安于庸常的、可控的生活。

“薛恩哲,你不是开玩笑?那种人渣也配叫作家?就是个熬鸡汤、打鸡血的神经病、死变态!”

“他是有点俗气,但说得很有道理。对我来说,他的书不是文学作品,而是生活指南。”我说。

“生活指南?天啦!我一直以为他那种破玩意只能祸害庸俗无比的中年妇女,没想到连你这种知识女性也会中毒。有道理,有道理个屁!”

我看着她激越地骂着薛恩哲,忽然有些羡慕。我已经很少能够这样痛快淋漓、信心坚定地痛骂一个人了。当我发现我鄙视的人总是比我成功,比我更得到认可的时候,我怀疑错的是我,是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但我对她侮辱薛恩哲还是有些不忿,忍不住说:“你平时写些什么?”

“我从不写作。”

“那你怎么来……?”我有些意外。据我所知,这个培训班的名额还很紧俏。

“某人出于他自以为是的好心,让我来散散心的。”她冷冷地说。

我有些愕然,但也没好意思追问。虽然聊了很多,有种已经熟悉的错觉。但毕竟认识还不超过24小时。

晚上睡得太晚了。第二天的培训班上,我昏昏欲睡的脑袋已经听不进任何关于写作的真知灼见。别人提到的小说,我多数没有看过,统统觉得陌生。多年前写过的小说,让我有机会参加这些培训班。但是它们对我来说,统统像悼亡诗。我像个丧失了基本功能的太监,这种传授技巧的课程只会让我黯然神伤。

“喂!我们翘课吧。明天就要回家了,课没意思,还不如在古镇逛一天。”下课的间隙,田碗对我说。

“好。”我被自己回答的果断吓了一跳。我可是喝杯奶茶为加不加珍珠都要纠结五分钟的女人。

古镇不怎么出名,但也跟很多发展旅游的古镇一样,路边都是商铺。

路过一家卖香水的,里面的瓶瓶罐罐很可爱。我拉着田碗走了进去,店里的姑娘很热情地拉着我试用,我喜欢上了一款叫“燕麦饼干”的香水。

“你买这种?涂上了人家还不是以为吃饭没擦嘴?浑身散发出食物的气息,太低级。”

我一听觉得有道理,打消了买的念头。

“你是个很容易被别人左右的人。”她看着我说,“你果然不适合做作家。怯懦的人是做不了作家的。”

她的眼神很强烈,让我有种被针刺的感觉。

“你用的什么香水?闻起来……有点恶心。”我转移了话题。

“恶心就对了。我用的是Fame,世界上第一款黑色香水,瓶子像男子的蛋蛋,味道像精液。”

我怔怔地听着,连Fame 是什么牌子都不知道的我,果然是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啊。而且,喷精液味的香水,是要让人家以为每次都是刚刚做完爱吗?

“我初中时就看过你的小说,那时我很崇拜你。但是,后来你写的东西越来越庸俗了,格调低下。”

我感觉有凉意在身体里穿梭来去。最近参加的培训班常会遇到一些年轻人。他或她对我说,我是看着你的小说长大的。那里面有感慨也有戏谑。我是个可笑的LOSER。人们提到我永远只称赞我的第一本小说,写于我的19岁。

还记得前段时间,有个作家遇到我说,你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年天才少女的影子。一个人最悲哀的就是用他的一生来走下坡路。当时,我怔怔地看着他,胸口被戳出了一个透明窟窿。他接着说,我说的是实话,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看着他诚恳的笑脸,一口腥甜的鲜血涌上喉咙,但迅速咽了下去。我微笑着说,我不介意,你说得对。我一直在退步,我已经不喜欢写作了。在被别人捅死之前,先自己捅死自己,是很好的办法。

“进去看看!蓝小刀剪纸坊,网上很红的!”她拉着我进了一家店,我才从痛楚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一进门,店正中就悬挂着一张装裱过的黑白色的剪纸,很特别。它远看是张国荣的肖像,近看却是一个个镂空的格子。

多少钱?我指着那剪纸问。

八百块。蓝小刀说。

就一张纸?我有些意外。

价格在你心中,你觉得值得就是值得。蓝小刀静静地说。这话换别人说,也许会显得矫情,但她说,就很合适。

我看着那张剪纸,有些迷茫。我并不太擅长判断一件东西的价值。因为我珍视的东西,常常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而我不在乎的东西,常常在别人眼中无比珍贵。别人太多,我渐渐怀疑错的那个人是我。

还是太贵了。我讷讷地说。我几乎能想象朋友们知道我在景区花800块买了一张纸,笑抽了的样子。我做的笨事太多了。

这张纸我剪了半个多月。张国荣是我的偶像,得交到真喜欢他的人手里,我才安心。现在,我出五个关于张国荣的问题,你答对一个,就减一百。蓝小刀很认真地说。

好。我觉得这个叫蓝小刀的姑娘有点意思。

在刘嘉玲人生低谷的时候,张国荣曾送花安慰他,是什么花?

啊——啊啊——我突然发现问题好冷僻。

桃花。田碗答道,后来,刘嘉玲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买桃花,而且总是到张国荣去的那家店。

毛舜筠采访张国荣时,问张国荣为什么喜欢唐鹤德,张国荣怎么回答的?

我记得我看过那个访谈,但脑袋一时短路想不起。

张国荣说了四个字——因为他好!田碗看着蓝小刀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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