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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

2018-11-11 10:53:04 兴化日报(数字报)

 ○孙爱雪

第二章 家族

无尽的旷野上,烈烈的风从草尖上掠过,低矮的植物俯倒在地下。

我回家,双脚从植物的根茎旁走过,野果子黑亮,成熟之后流出紫黑色的汁液。野果子小巧玲珑,一串五粒。我摘下一串,取其中一粒塞进嘴里。我用牙齿轻轻地摩擦野果子的皮,野果子的皮软软的,有韧性。我咬破野果子的皮,紫黑色的汁水充溢我的舌尖、牙齿和腮。无边的甜,含着淡淡的酸,灌满我的胸膛。

这是一种土名叫黑芡豆(学名龙葵)的植物,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在村子东边的榆树林枣树林,在野地沟渠边,随处可见黑芡豆膨胀开繁盛的枝茎。蓬松的叶脉下,一簇簇果实由青变黑。青的时候摘来玩,放在用蓖麻杆做得吹筒上,扬起脸吹小青豆。小青豆在吹筒上升起,一寸或半寸,若即若离。

野果子在飞翔,似我的脚离开地面。没有翅膀,小小的飞翔,小小的悬空,我感觉到脱离地面的快乐与惊秫。

此时,世界一片安宁,微风息止,天色明澈,斜阳照在榆树林里。

黑芡豆黑的时候,村庄里的孩子满村满地寻找野果子。从一家家屋后空地到园子里,从侧边的门洞钻进菜地里,在南瓜秧宽大的叶脉下发现一株黑芡豆子棵,翻找糖果一样翻遍它的枝枝叶叶,每一个空隙都不放过,好像黑芡豆把它成熟的果实藏在最严实的口袋里,翻来覆去地找啊找,没有一粒。大失所望之后鼓足勇气继续寻找,那份饥饿中的贪婪,要把土地翻开。

出门我看到一排枣树,枣树旁无序的榆树落着沧桑的老皮。你知道的,枣树结枣子,榆树开榆钱花。果实好吃,花也好吃。

堂屋门一米之外是一株槐树,一米半之外还是一株槐树。两株槐树并排站立,一样高大,一样粗壮,一样满身裂开的皱纹。春天槐树花开,一树的花,弥补了春天的饥饿,吃不完的,摘下来晒槐花干。

堂屋西北角有一株长枣树,树身细而高,乌黑苍茫,直直地挺立着。

厨房的西南角有一株圆枣树,树矮而壮,半侧着身子往东北方向生长,大多的枝杈都伸到了院子里。仰脸望去,枣树枝层叠交映,枝杈上叶脉稠密,缝隙间可见马蜂的窝巢搭建得精致。在浓绿的枣树叶下,灰褐色的马蜂窝紧紧地咬住树枝,呈倒立状。

马蜂的屋门是朝下的,它们有飞翔的翅,无论门面朝向哪一个方向,它们都来去自如。

春天,屋后一片片银子菜冒出来。银子菜是救命的菜,银子菜也是要命的菜。我的姐姐,喜欢吃银子菜的姐姐,烫死在银子菜淤出锅沿的时刻。

我回家了,姐姐,你在家等我吗?

我没有见过姐姐。也有说是哥哥的,哥哥姐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之前——有一个,我的亲人,烫死在银子菜淤出锅沿时。

我心里还有了对她的疼和亲,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回家,我不会忘记喊醒沉睡的姐姐:姐姐,我回家来了。

家的另一个定义是亲人。亲人的定义是血亲。唯独血亲是割舍不去情。

我回家寻找我的亲人。

我看到父亲在家,母亲在家。他们在院子里坐着,阳光照在父亲身上,照在母亲身上。照在他们银白的发丝上。

我的父亲和母亲,一对沉默寡言的人,在旷日持久的光阴里他们如何爱着对方?彼此如何传递生命的讯息?我的母亲腿残,我的父亲耳聋。他们的语言和肢体不要沟通,他们是人类边缘区域的异类,被排斥和驱逐并虐待。他们亦识趣地躲开尖锐的目光和锋利的言词,流落到人迹稀少的偏远区域。

回到老屋,我喊父亲,父亲不应。我喊母亲,母亲不应。你们是在五百年前相约离开这里,一起回到尘土里去安眠的吗?为什么留下我,孤独地在这个冷酷的世上寻找亲人?餐风露宿,流落人间。

我想父亲,我想母亲。

我想他们在家等我归来。我想母亲牵着我的左手,父亲牵着我的右手,在光阴里慢慢走。我背着行李出门的时候,父亲送我。我疲惫归家的时候,母亲迎我。我哭泣的时候,父亲抱我。我恋爱的时候,母亲叮嘱我。有一天我跟着亲爱的人离开他们的时候,父亲握着我的手,把我交给那个爱我一生的男人,母亲则躲在远处眼含泪珠深情地注视,欣慰又不舍。

不是,他们不是这样。他们两个人都是半个人。我只有半个母亲,半个父亲。有时候我想:有半个母亲,半个父亲,我也有父母啊。可是,后来,我三岁时,半个母亲也去了。残破的老屋里,一无所有的家里,剩下半个父亲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

我的家是父亲。不是我在家等父亲,便是父亲在家等我。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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