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不知

2018-11-18 19:26:59 兴化日报(数字报)

□王锐

 

问题越来越难,田碗对答如流,两人遂成知己,抱头痛哭。我掏出三百块钱买了那张剪纸,内心五味杂陈。在这个下午,我对张国荣的爱被这两个人比了下去。连做粉丝,我都做得这么失败,我是个LOSER。

蓝小刀赠送了自己做的花布袋,还有跟剪纸相配的实木相框。

在装袋前,我又端详了剪纸一眼说,这张看起来好像比他平时胖一点。

这是我照着他临死前最后一张照片剪的。那时因为生病,他已经有些浮肿。蓝小刀说,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

我看着那张比记忆里的哥哥微胖的侧脸,心中一酸。

出了门,田碗那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你这个人很奇怪。田碗说。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奇怪。在机关工作了十几年,我早就泯然众人,平淡得连自己照镜子都觉得面目模糊。

怎么会有人会同时喜欢张国荣和薛恩哲?太他妈不一样的两个人了。哥哥是戏如人生,老薛那是人生如戏,跟谁说话都是背好的台词,连放屁声都要装成他娘的美声的!

你做人太偏激了!我忽然有些讨厌田碗,对她产生了敌意。凭什么这样说薛恩哲?她活得那么糟,一定就因为她太偏执,太恶毒,才活成了一个肥胖浮肿、没有工作、没有人爱的老处女!我被心中冒出的恶毒怨念吓到了。

是啊,你不偏激,你中庸,你不偏不倚,不敢爱不敢恨,活得像一碗温吞水,足够安全也足够无趣。田碗戏谑地说,她狭长眼睛里的犀利眼神让我感到讨厌。

她足足比我小10岁,我感到冒犯,但不知道怎么回击。我对生活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想起少女时代以毒舌著称的我,真是恍若隔世。

我隐忍着,拿出那张剪纸看了看。那样风华绝代,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一个人,也还是弃世而去。算来不过是一梦浮生,有什么可争论的,算了。

看来很喜欢啊!价格可是我帮你降下来的。你要怎么报答我?田碗突然说,话音里有绵软的刺。

请你吃饭吧。我有些无奈,倒不是心疼钱,而是被一种无力感紧紧地攥住了。我讨厌田碗,却没有勇气表达我的愤怒。我不喜欢我的工作,但是我没有勇气挣脱。

还是以身相许吧。田碗的一只手揽上我的肩膀说,其实,我喜欢的是女人。我感到皮肤一阵颤栗,心脏都停了半拍。田碗狂笑起来,瞧你那德性,脸都吓白了。逗你玩的。

我的确被吓到了。她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在她铜铃般的笑声里,我觉得很难堪。

那晚回到宾馆,我有些不自在,但装作毫不在意。不过洗澡时,我小气地放下了百叶窗。田碗吹了一声口哨,我听出她哨声里的轻蔑。水流过我的身体,我在水声里小声地哭泣,悲伤是突如其来的。我不知道何时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晚上躺在床上时,身体沉重得像一头大象,仿佛自己的肉会把自己的骨头压断。我眼前忽然浮现出田碗说“我刚从牢里出来,犯的强奸罪”的样子,我眨了眨眼睛,赶走幻象。宾馆的床过于软塌了,老让我有一种要陷落其中的错觉。田碗偏偏又亮着灯在看书,这让我更难入睡。

还没睡着吧?她喊我。我装睡,紧紧闭着眼睛。

嘁!别装了。别紧张。我喜欢女的,没错。但不会喜欢你这款,胆小、乏味、超级无趣,还有小肚腩。

我不知道该继续装睡还是睁开眼睛。我纠结着,暗骂自己是个怂包。我心里想,好歹我还比你瘦。但忽然又觉得自己气的点好像不对。

喂!告诉你一个事,我是薛恩哲的女儿薛婉婷。她说。

你就是京大女孩薛婉婷?我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在一次活动上看到过薛婉婷,是个清秀、瘦削的姑娘,称得上美丽,跟眼前这个白得浮肿的姑娘完全判若两人。

我就知道你在装睡。我喊你时,你的眼睫毛抖得跟蜻蜓翅膀似的。你这种人心理素质太差,不擅长伪装。

我有种把田碗揍一顿的冲动,但对她的好奇暂时压制了我的冲动。我仔细地看着灯光下的田碗。

薛婉婷不是在剑桥读书吗?我说。这是薛恩哲的新书里说的。

剑桥?哈哈?还他妈康桥呢!老薛就是撒谎不脸红。我他妈在端桥呢!

端桥?!我有些惭愧,我从未听过这所大学。

上海端桥精神病院。她说得很平静,但是在暗夜里听来,仍然像平地惊雷。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薛恩哲那个混蛋怕人家知道,给我改了名字。我住院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我。他怕别人知道我得病了,崩了他教育专家的人设。我不是他女儿,是他的道具!田碗突然大声抽泣起来。

你还信薛恩哲写的东西?全是骗人!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把我床头放着的薛恩哲的书全部推到地上,狠狠地踩着。我看着她歇斯底里时的样子,只好任由她踩,不敢阻拦。我悄悄地把手机拿到了手里,想着万不得已时,我就打110。

你知不知道他多么残忍?我小时候偷吃巧克力,他就撬掉了我的两颗牙齿;她把嘴张得像河马一样伸到我眼前,我看到两颗后来镶上的金属牙齿。

我弹钢琴偷懒,他就用绣花针扎我的指头;他说我要是考不上京大,他就把我卖到大山里……她平时苍白的脸庞涨红了,扭曲着,看着又可怖又可怜。我看着眼前这张肿胀、扭曲的脸,怎么也无法想象那就是人人羡慕的薛婉婷。

我递了纸巾给薛婉婷,她擤了擤鼻涕继续说,薛恩哲就是有表演型人格障碍。使劲儿演模范丈夫、演好爸爸,演了还不够,还要装模作样地写出来,没他妈一句真话。知道我为什么读心理学吗?因为我想给他治病。结果,别人都说是我病了。

为什么?我故意平静地说,但低着头。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常识,不要跟精神病人对视,会激起他的攻击欲。

他们说,只有病了的人,才会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是精神病!田碗的这句话是用播音腔说的,字正腔圆。

田碗后来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什么。我听得又激动又担心,不太敢睡,但最终还是在袭来的疲惫中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时,田碗还在睡着,睡得非常安静,安静得令我有些害怕。我下意识地伸手放在了她的鼻下,手指感到温暖的热气。她忽然一睁眼,把我吓了一跳。

你在干嘛?

薛恩哲真是你爸爸?我脑中冒出的只有这一句。

你是不是有臆想症?我姓田。田碗冷冷地瞪着我,令我怀疑昨晚其实是一个梦境。散落一地的薛恩哲的书已经整齐地码在了我的床头。

我把想问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噎得有些难受,一个人默默去退了房卡,集体坐大巴去火车站的时候,田碗故意跟我分开坐了。我想起初遇那天,她热烘烘的身体和古怪的香水味,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

回到家里,我整理行李箱时,发现薛恩哲的书页上有一些被风吹干的湿痕,形状很奇怪。我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那是湿了的一次性拖鞋留下的。田碗经常跟我抱怨洗澡会把一次性拖鞋弄湿。我的解决方法是光脚洗澡,但她不习惯。我把那些书都扔进了垃圾筒,为自己竟然迷恋过薛恩哲而感到羞耻。

上班后,我把那张剪纸装在木质相框里,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我端详着那张剪纸,近看,它就是无数个大小有微妙差异的格子,但远看,就成了张国荣的侧脸。我轻声哼唱着张国荣的《我》——“我很庆幸,万物众生中磊落做人。怀着诚恳,告诉世界何谓勇敢……”

忽然,吱嘎一声门响,把我吓了一跳,既是同事又是老同学的李定推门进来。他在单位活得很滋润。

“桌上干嘛摆着一个死人?我最不能理解这种人。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好端端地跳什么楼啊?”

我沉默,因为我说了,他也不会懂。再说,我也不想得罪他。我虽然看不上他的庸俗,但现实世界里,有时却不得不麻烦他。

“我跟你说,办公桌上放这个,影响你的风水,影响你的晋升。你应该在办公桌后面的窗台上放一块泰山石,背后有靠山嘛!”他说。他是个很注意仪表和个人卫生的人,经常大白天在单位的水房里洗头,但身上有洗八遍澡也去除不了的油腻。

他走后,我犹豫了一会儿,把那个相框用布包好,放进了柜子的最下层。

微信突然响了,我打开一看,李定给我发了淘宝链接。我打开一看——“泰山石敢当,大师在线指点摆吉位,包你石来运转,平步青云”。我笑了,我一向不信这种东西。

第二次接到写作培训班的通知时,我没去。我不想写作了,甚至连书都懒得看了。我的窗台上摆上了“泰山石敢当”。因为李定买的时候,淘宝搞活动,买一赠一。李定拿了一个给我,我以为他是多一个,送我的,就收下了。但他一直站在办公室不走,憋了半天说,老同学,感情深。别的东西再贵,我也就送给你了。但这个泰山石,你是要给钱的。给了钱,才真正属于你。原价六百八十块八毛八,一人一半,你给我三百四十块四毛四就行。不是我小气不给你抹零头,而是少一分就不灵了。

我微笑着看了眼李定,微信转帐给他。后来并没有石来运转,但颈椎病好了很多,也许是不再写作的原因,眼前的星空终于消失了。虽然很少看书了,但薛恩哲到我们城市签售的时候,我还是去了。他到底岁数大了,脸部线条圆润下垂,笑起来慈祥得像个奶奶。哦,不!更像个太监。他新书的封面用的还是多年前的照片,年轻得让人感慨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我看着他过于乌黑油亮的头发,还有那双跟田碗很像的眼睛,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注意到他签书总是签得很认真,还加上冗长的祝福语,有时还跟读者亲切地寒暄。也正因此,队伍越排越长,显得盛况空前。

好不容易签到我的时候,我问他:“我特别喜欢看您写您女儿的书,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努力控制着语速和音量,让自己显得很随意。

“她在剑桥念书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很温柔,是一个父亲说起女儿的标准表情。

“您还会写她的故事吗?”

“不会。女儿大了,可以书写她自己的故事了。”他彬彬有礼,特别儒雅,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含情脉脉。我想起田碗说起他专门练习过眼神。

“那您认识田碗吗?”

“田碗是谁?”他一脸茫然。

“她是端桥的一名学生,很崇拜你。”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湖水一样平静。

“谢谢!端桥中学很好,我在那儿开过讲座。”

我不知道是他的演技太好,还是我遇见的田碗是个骗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所端桥中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稀里糊涂地活着,总归要容易些。反正,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我把薛恩哲的签名本扔进了离书店最近的垃圾箱里,心头涌起微妙的快意。

(下)

5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