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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

2018-11-18 19:27:00 兴化日报(数字报)

○孙爱雪

我蹲在槐树下等父亲。槐树根裸露出来,我坐在槐树根上,倚在槐树上,夜影一重一重掩上来,我望着榆树林里小路,聆听着村外的脚步。我想着父亲走在路上,正急匆匆地往家赶。他背着口袋,口袋着装着面。有自行车的时候,骑自行车,我一直想有一辆汽车在他后面,汽车鸣笛,一直鸣笛,他听不见,司机下来,一脸火气。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司机,把车子靠边。

父亲在槐树下等我。他抽自己卷的烟叶,用一小块白纸,折一个印,把烟丝撒上,捻住一头,卷起来,用唾沫湿一下,粘住,把捻住的那一头掐去,燃烧,一口一口地抽。天黑了,我的父亲在树下抽烟等我。世界安静,树叶落地,星光辉映,他的心宁静悠远,从不责备这个贪玩的小孩。锅里的饭热了又热,屋子里灯燃亮又吹灭,她还不回来?疯哪里去玩?

我回来,父亲,我找不到两株槐树,一株也找不到。老枣树一百多年了,还在苍老的时间里,我看到老枣树,看到我的家,看到我的老父亲。

我的父亲没有进过学堂,他识字。听大伯母说,奶奶看到父亲睡的被窝里有一丝光亮,她掀开被子一看,父亲就着小小的油灯蒙在被子里看书。

没有人知道他怎样认识的字。他已经在读书了。

父亲会打算盘,这是在村子里最高学问的象征。他会打狮子滚绣球,九九归一等。父亲能算出村子粪池旁的那堆粪有多少斤,知道堆在场里的粮食有多重,这些使父亲高大神秘起来。

父亲懂《易经》,深悟其中玄机。村里有一人和父亲一同从师学习,父亲出师,那人一直不得要领。我最后见到那人,已七十多岁,他说起父亲,满脸佩服,他说:你父亲学什么,一看就会,不用老师教的,我是学了一辈子都没有学成。

这点我信。我看到过父亲批卦,他稍一沉吟,笔下就哗哗地写下一片。《易经》博大精深,其卦千变万化,一半是书中学习,一半是自己领悟。能达到登峰造极的人,世上不多。父亲在那些迷魂阵般的卜卦里走多远,没有人知道。他从未以此为职业,换回一分一文钱。

父亲会纺织。在潍坊织布厂,没有人看懂的图纸,他懂。没有人敢用的铁缯,他敢用。没有人会织的布,他会。条绒布、斜纹布、蜂窝围巾,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只要能想象到的,他都会。

他会剪旗袍上的花。任何花样都会。那些裁缝找到他,问他要花样。

他会看天象。他说明天要下雨,果真下雨。他说夜里有雾,雾就起来了。他独自在屋子里冥想,自言自语。

后来他制作了一个东西,代替他的脑子记事。他把那个用硬纸板制作的东西挂在墙上,上面画着图案,写着字。大概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历书,他用手操作,他说,只要他每天动一下,他就可以知道我那天回来。那些年我年幼,不关注他的事情,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现在觉着太可惜了。一切想知道的,都不可能了。

世上的事情没有他不好奇的,大到发明创造,小到缝缝补补,从日常俗务到学问研究,他见一样学一样,学一样会一样。我初中读英语,他竟然拿着我的书写出ABC,写出英语短语,那年他已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父亲的颓废应该从他婚姻的失败开始。父亲的第一个夫人在郎庄,是姑姑村上的。她嫁给父亲那年,年轻貌美。她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便上吊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上吊?没有一个足以让一个女子死亡的理由让我听说。我隐约记得大伯母和姑姑说起过什么。她们抱怨父亲的脾气,责备女子的绝情。她们一定还掩盖着什么,或者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那个女子死后被隐藏。

受伤的是我父亲。很多年他没有娶。父亲没有再娶,不仅仅只是怀念那个跟了他一年的女子,我想,有许多我想象不到的原因,使他一直独自流浪。

父亲因耳后长一蝼蛄疮,自己治愈之后付出耳聋的代价。已到中年,父亲和母亲组成了一个家。父亲比母亲大,母亲腿有残疾,一条胳膊也残,母亲只是半个人。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我无法记录。他们在怎样地无奈之下走到一起,也是冥冥中的命运之手把他们连在一起吧?这样两个边缘之人走在了一起,多像两条即将干枯的小河,聚合在无雨的季节,彼此相互支撑,相互在寒冷的人间寻找到一点温暖的火焰。

父亲和母亲,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的人。他们孕育了三个孩子,只有我活下来。我想念他们,而我从来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留下我,是要我看看这个旋转的地球,将来会发生怎样的变革。我的眼睛即他们的眼睛,我的耳朵即他们的耳朵,我的心跳即他们的心跳。我看到的,即他们也看到的,我听到的,即他们听到的,我感受到的他们也感受得到。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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