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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故事

2018-11-24 11:04:06 兴化日报(数字报)

□易  康

从前,我们城里就只有这一条街,一条直贯城东西的街。街不宽,仅能容两辆黄包车并行。街的两边排列着不少的店铺,现在依然如此。

街的东头是祖父开的铺子,西边是一所学校,而街的中间则有一家酒馆。父亲和舅舅都在学校教书,等放了晚学他们就会去酒馆小酌。父亲告诉我,他和舅舅是城里最早穿西装的,他说:“那会儿,我们真可以在街上横着走!”

父亲和舅舅一同散晚学,但并非一齐进的酒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事实上,往往是舅舅先坐到酒馆的雅间里点好菜候着,而父亲则去街东头祖父的铺子里取酒(祖父开的是一爿酒坊),有时父亲还会从柜上拿点钱,好到酒馆付账。

父亲和舅舅过得逍遥惬意,可惜这种逍遥惬意的日子没有能持续多久,父亲就得从同道中另寻酒友了,原因是舅舅恋上了林颖芝小姐。

舅舅遇到林小姐的时候是黄昏。当时舅舅的西装上缺了一粒纽扣,他很尴尬地用书挡住。林小姐告诉舅舅她芳龄二十。

“总之这人有些蹊跷,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她很神秘。”

父亲说,林小姐长得不算很漂亮,但十分时尚。剪齐耳发,新潮打扮,一双桃花眼朦朦胧胧的。林小姐对舅舅说,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藏着像陈先生这样的人。林小姐慨然叹息道:陈先生真埋没了!

舅舅不是个看见女人就脸红的人,但这次他却窘得不行,只敢在林小姐的脸上慌慌张张地扫一眼,便低下头去,心里尽惦记着那粒脱落的纽扣。

这一年秋天少雨,黄橙橙的夕照涂满了校园,林小姐的周身镀着金色。她说:“往东走,最东面那条小巷,巷北第四家就是我的宿舍,陈先生有空就常去坐坐。”

这天傍晚,舅舅在酒馆里心不在焉,目光时常游移到窗外。父亲说,舅舅很聪明,聪明的人往往多情。舅舅回到家,就呆坐在书桌前。他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大多是洋装本,不仅有文学类的,也有自然科学:达尔文、哥白尼……其实,舅舅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这堆书跟前遐想。他仰起头,让遐想从书堆上升起,在汗漫的苍穹间游荡。他面露微笑,对屋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父亲常说:舅舅虽然聪明,但在有些地方很傻。

父亲说:舅舅和林小姐经常在这条街上出双入对。父亲形容他们就像电影里那样,舅舅挟着一本厚厚的洋装书,林小姐则卷着一册时尚杂志。林小姐挽着舅舅的胳膊,面露着自得的微笑在街市从容走过。这在当时的确是惊世骇俗之举,街上的人见此情景无不目瞪口呆。外婆急得对母亲和姨母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得了!

外婆决定阻扰他们,她说:不能,姓林的来路不明,况且舅舅这样是辱没祖上的名声。母亲说,在她们姊妹当中,心最软的就是小姨,她当时就哭了,而且一连哭了几天,她说她舍不得林小姐。

舅舅最后一次去林小姐的宿舍也是在黄昏。宿舍的窗外有一棵无花果树。在夕阳中,树叶特别翠,翠叶间缀着紫褐色的无花果,熟透的果子自然坠落,落地有声。林小姐的房间里充溢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舅舅愿意就这么坐着坐着,永不离开。林小姐跟舅舅谈起新女性。她一甩头发铿锵地说:“我就是我,谁也主宰不了我的命运……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成为别人笼中的金丝雀!”在舅舅的眼里,林小姐就是女神。

林小姐走的时候是个早晨。舅舅从课本里看到了林小姐留下的字条,字条除了表达了惜别之情,还告诉舅舅她可能会到上海。

舅舅决定也去上海!

父亲告诉我,舅舅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是以卖画为生。我知道,父亲学的是美术,并且师从当时的绘画大家。舅舅跟父亲一样也学美术?不会的,舅舅学的分明是文学。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详细的向我讲述了舅舅在上海的经历,听起来颇像是小说,但父亲不喜欢读小说。

上海的咖啡馆是艺术青年常去的地方,那里不光飘散着非洲咖啡特有的芳香,还飘散着了忧伤颓废的爵士乐。乐手大多是白俄,他们吹着金灿灿的小号,号声时而高亢急促,时而绵长悠扬。舅舅靠同学的帮忙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出版社里做美术编辑。舅舅没日没夜地苦干,他把辛苦钱都攒了起来,日子过得很小心。到了休息日,舅舅就去咖啡馆,一坐就是半天,他相信肯定会在那儿与林小姐重逢。咖啡馆里弥漫着琥珀色的灯光,宽大的玻璃橱窗外是人行道,人行道上是法国梧桐。秋风。黄叶。一阵风吹来,黄叶就在人行道和马路上飞扬。

有一天,这里突然来了一帮便衣,说是突击检查。便衣堵在门口,检查一个放走一个。舅舅那天没带证件,叫他们给截住了。他们把舅舅领到人行道上盘问。舅舅着急,竭力辩解。人行道旁停着两辆轿车,后面那辆的车门开着,车门边站着一个年龄与舅舅相仿的男子。他穿西装戴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舅舅的叫嚷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往这边看了一眼。舅舅也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帽檐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那人向便衣挥了挥手,做出放行的手势,然后就钻进车里。

他是谁呢?舅舅想。

舅舅想起了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家境贫寒,但他跟一个女生——一个富家千金相恋。毕业前,他们一齐失踪了。

舅舅觉得这人很不一般。不知怎的,舅舅确信这人能帮忙找到林小姐。舅舅在咖啡馆里候着。一个星期后,他又碰到了便衣检查。他故意不出示证件,还跟那帮人吵了起来。便衣被惹恼了,带着舅舅去见他们的上司。舅舅走上前去,看清了帽檐下的那张脸。他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你是李……不认识啦,我姓陈!”

李先生的工作就是找人,找林小姐肯定没问题。但李先生说,林小姐的情况很特殊,如果由他出面可能会引起诸多不便。李先生给舅舅介绍了个人,说:“九哥在上海滩神通广大,我带你去见他……”

李先生把舅舅带到一条逼仄的弄堂里,在一座普通的小楼上见到了九哥。九哥40多岁,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但目光锐利,锐利得像刀刃,从眼镜片后向舅舅的脸上切过来。舅舅为了林小姐什么都不怕,他毫不含糊地告诉九哥他是来上海找人的,找一个叫林颖芝的小姐。九哥坐在一张床上,他一伸手从床底拖出一只皮箱打开,箱子里满是崭新的小面额钞票。九哥随便捞出一把,说:“这个女人不好找,只因为你是李先生介绍来的,我不好驳他的情面。钱你拿着,算是我打你的招呼。”

父亲说,这其实就是个噱头,但舅舅找人心切,拒绝了九哥的钱。他太依仗李先生了,所以深信九哥肯定会帮他找到林小姐的。

九哥从床上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如果你一定坚持,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我不能让手下的兄弟白为你奔走冒险。你得为本会做一件事,这样我话好说,弟兄们也能听我的。”舅舅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九哥笑了,说:其实这也算为国效力,有些事情李先生他们不便出面,你是他的同窗挚友,为他分担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亲告诉我:“那时候,舅舅心里根本就没有国家民族,只有林小姐。但他没有弄明白,林小姐和国家民族其实是一样的。”

九哥说完这番话,就把舅舅交给了他的手下,然后跟李先生一起离开了,他没有带走那只皮箱。从此以后,舅舅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两个人。

九哥的手下让舅舅在楼上休息,管吃管住,可是不许出门。四五天以后,他们就用车带着舅舅去办那件事。在车上,他们交给舅舅一只皮箱,跟床底下的那只一模一样。他们还教舅舅使用一种装置。他们说,很简单,只要按一下装置上的红色揿钮就行了。

车穿过了若干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条马路的拐弯处停了下来。此时正值黎明,东方开始出现几抹浅红色的云霞。天有点凉,但空气清新,使人神为之爽。父亲说:这是送人上路的好时候。

沿街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有远处的老虎灶在破晓的曙色中腾腾地冒着热汽。街上没有行人,大家蹲守在街角的店铺门口,留一个人前面放哨,舅舅有点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嗑。九哥的手下笑了,说:“别怕,这事很简单。等到有一辆黑色别克来了,你就迎着上去放下箱子,然后按动红色揿钮,一切就妥了……怎么,还是紧张,那就把装置给我,我们来帮你按。”

舅舅正要说感谢的话,放哨的急急地跑了过来,喘着气说:到了到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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