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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故事

2018-12-01 15:53:35 兴化日报(数字报)

□易  康

话音未落,汽车马达声由远而近,黑色别克像旋风眨眼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舅舅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从身后狠狠地推了一把,一直推到街心。舅舅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把皮箱紧紧地搂在怀里。

父亲说:他闯进了一个硕大的火球中。

这句话我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小说的作者是安德烈·马尔罗。

但父亲是不爱读小说的。

抗战时期,日军攻进了我们这座小城。大概在是攻城的时候受了些损失,日军从北门登岸后就走一路杀一路,老北门的居民被他们都杀光了。等到了这条街上,日军仍未有所收敛。祖母告诉我:我们家铺子附近有一个酱园,酱园老板因为开门迟了一点就给日军捅死了。

尽管形势险恶,但父亲和祖父一直死守着铺子。那一夜,街上就是枪声和火光,还有“咚咚”来回奔跑的人。祖父和父亲都胆小。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当时已经吓成什么样子了。夜里不住地有人砸门,只要门一开,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了过来,来人嘴里嚷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父亲和祖父忙着把一捆捆的钞票送过去,送走一拨又来一拨。父亲说:“那个钱啊!”

我难以想象父亲和祖父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他们受了多少惊吓,又损失了多少钱财。不过我想,如果是我,那肯定会丢下铺子逃命去。

等日本人杀够了抢累了,县城才恢复了一点正常,祖父的铺子随即开门营业。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和学校的老师都不敢戴眼镜、穿西装长衫。记得母亲说过,日本兵最恨中国的读书人,看到戴眼镜的总要找点麻烦。父亲既不能教书也不能念书,就只好在祖父的铺子里学着做生意,打发时光。

日本人在城里呆的时间不算长,但破坏得很彻底。父亲常骂他们是灾星。在刚进城的杀烧抢掠告一段落之后,灾星自然还要继续作践这座小城,那祖父的铺子能开得太平吗?

我曾问父亲,铺子里是否常有日本兵来喝酒。父亲像是很生气地对我说:怎么会没有?

据父亲讲,有两个鬼子来得比较频繁算是常客,其中一个很烂,从来不付酒钱。我根据父亲的讲述,在心中描画出这个鬼子的形象:他脸上长着乱糟糟的络腮胡子,穿着一身肮脏邋遢的军装,腰间的皮带系得松松垮垮;由于醉酒,走路摇摇晃晃,脸上总挂着淫荡的笑容;他还戴着一副又大又粗的黑边框眼镜。

鬼子每天都出现在东门,东游西逛。街上的行人商贩见到他就“呼啦”一下子闪开。他抢过不少的人,但抢得最多的是鱼贩子。每次到祖父的铺子里来,他手上总是拎着几条水淋淋的、满是血污的鲫鱼。他笑嘻嘻地靠着柜台,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要酒喝。酒酣之时,就叽里咕噜地讲几句日本话。他满脸通红表情猥亵,死赖在铺子里不肯走。只要见到他,祖父就犯愁;他走了,祖父才能长舒一口气。

烂鬼子还嫖妓,嫖了一个很烂的野鸡。

鬼子喝够了,就拿一条鱼算作酒钱,祖父哪里敢要。可那鬼子还要谦让一番。祖父很难受,只求他早些滚蛋,忙示意伙计塞给鬼子几张钞票。

鬼子呵呵大笑,对着祖父竖起大拇指,然后就指手画脚,意思是明天还要来。因为祖父亲善,是朋友,好朋友,所以他必须一鼓作气地把这种亲善关系持久地发展下去。

离开祖父的铺子,他就拎着那几条半死不活的鲫鱼钻到小巷里去找那鸡。鱼是他用来充作嫖资的。

那野鸡敢要他的鱼吗?

“这是个野鸡,烂透了!”父亲说,“简直不值得一说,简直就是……”

我想:这不奇怪,烂鬼子找的肯定是烂野鸡。

所幸日军在城里驻扎了一阵就走了,否则祖父肯定要被那烂鬼子纠缠得崩溃。就在祖父和父亲为鬼子的开拔而额手称庆的时候,街上的人发现那鸡死了。

那天,烂鬼子从破屋里出来,像往常一样随手关上门。鬼子进进出出总关门。此前街坊四邻没发现异常,他们听惯了鬼子的淫笑,只当他正和鸡在做下流的勾当。往常鬼子走后不久,鸡就继续倚门卖笑沿街拉客地营生,然而从这天开始人们就没能看到她在街上出现过。再以后,破屋里开始散发出臭气,而且臭气也越来越浓。街坊们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破屋的门,那门其实一直就是虚掩着的。在屋里他们看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血腥恐怖的场面。那鸡像青蛙似的弯曲着双腿躺在地上……事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愿意再提起鸡的死,任凭别人如何追问,他们都三缄其口,只是偶尔私下里窃窃私语。

因此父亲当然不知道鸡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这是个野鸡,烂透了。鸡的尸体被地保扔到乱坟岗喂狗后,巷子里足有十天还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日本兵开拔了,那烂鬼子理所当然地随之消失,整条街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据说他们将北进,去打一场大的会战。在那里防御他们的是中央军,其中还有一个德械师。对于日军来说,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梦魇般的恶战。

——这是常来祖父铺子喝酒的另一个鬼子说的。父亲不懂日本话,但会简单的英语。父亲说,那是个会讲英语的鬼子。

会讲英语的鬼子喝酒是给钱的,给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有时甚至还是现大洋。父亲说他还算规矩,喝酒没醉过,也没有借酒寻衅,但他一眼就看出父亲是个读书人。

在下午的夕照中,鬼子在靠店门口的柜台边闷头喝酒,一声不吭。街上的闲人远远地看着,好奇地看着。祖父手按在账本上,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他努力用这笑容掩饰内心极度的腻烦。父亲呢,嗅着酒香,回味着往日与舅舅在酒馆小酌的惬意,心里充满了好景不常在的惆怅。

那鬼子常说:他不想打仗,多数日本人都不想。但国民政府不要和平,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战争没有好处,全面的中日战争更没有好处。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他说,他很想家,他家里有老母还有个妹妹。妹妹正在上中学,清纯可爱。他的家乡风景如画,充满诗意。他请求父亲给他画一幅肖像写生,他要将这幅画托人带回国去给妈妈和妹妹。说完,他长叹一声。

但这个鬼子没等到父亲给他画写生,就跟着部队到北方前线送死了。父亲说:他有心事,多愁善感,常凝神沉思,只要一喝到酒,上眼皮就泛红,像是要哭的样子。

有一天中午,铺子里的帮工从外面抬进一口棺材,这是为曾祖父准备的。那会讲英语的鬼子正在柜台边喝酒,他起初是好奇不解,但很快就来了伤感,上眼皮陡然红了起来。他找话和父亲搭讪。父亲告诉他,长辈尚未亡故之时,晚辈就备下棺木,这是本地的风俗。鬼子于是又有了感慨,说:做子女的能为长辈尽孝,那也是福气啊!随后长叹一声,再随后一滴眼泪落在了酒碗里。

这帮日本兵开走以后,就没有能再回来。父亲说:这个鬼子和那烂鬼子常在铺子里相遇,他们各占着柜台的一端,但从不交谈,当然也互不相扰,就像谁也没看到谁似的。

大队鬼子走的那天,街上很乱,跟他们刚刚进城时差不多,所以祖父的铺子只好暂停营业一天。夜晚,在关闭了的板门后面,祖父和父亲又心惊肉跳听着门外由远到近或者是由近到远的“咚咚”的脚步声。

第二天天亮,人们发现街上一片狼藉,除了扔着一些抢来的东西外,还有鬼子的军需物品。看那情形他们不像是去打仗,而像是逃跑,慌不择路地逃跑。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父亲关于两个鬼子的故事,曾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甚至在人到中年以后,我都笃信日本人有两类:一类是抢别人的东西充当酒钱和嫖资的;一类是会讲英语,见了棺材就掉泪的。我因而忽略了事实上存在的第三类,而这第三类则是一个多数,一个最不应该被忽略的多数。

自从发现了这最不应该忽略的多数以后,我就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父亲从他的自画像里走出来,带着我来到祖父的铺子前,在酒旗飘荡的屋檐下和我神聊,聊他的经历,聊他的得意和失意,聊上海白俄的小号和南京秋天的梧桐。他的话,我在梦醒之后大多记不清了,只有一个词一直萦绕在我脑际挥之不去——那就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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