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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女儿

2018-12-01 15:53:35 兴化日报(数字报)

○孙爱雪

我住在姑妈家,我父亲在姑妈家织布。我们一住很多天,仿佛是另一个家。我会在梦中重新回到那片梧桐树下,一边捡起梧桐花一边看到疯了的姑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说姑妈是疯了?我怎么说姑妈是疯子呢?我听谁说的呢?一定有人给我说过。我不记得谁说过了。但我不敢肯定姑妈是疯子。我似乎还知道姑妈是疯死的。

事实是这些都是不可知了。我想去证实这个事实。后来我决定不去了。姑妈已经过世很多年,很多年,我无法计算的很多年。我再求证她怎么过世的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她怎么过世的又如何?姑妈的离世,不过是那个时代一个短命人必然的命运。

我想说的是,我父亲的哥哥早逝,五十多岁。我父亲的姐姐也是早逝,四十多岁。我还想说的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对少年时代的疯子印象深刻。这并不是我的大伯神经错乱了,我姑妈似乎也疯了。我想肯定地告诉你,在村子里,在孙庄,在上学经过的王堤口、高庄、许庄,或者是周围的村庄:张河、蒋河、李集、陈楼、张土成、张老家-----几乎是在每一个村庄里,我都看到过疯子,每一个村庄里不是一个两个三个疯子,有多少,我不知道,我不会一次遇到更多的疯子,疯子大多关在家里,也奔跑到路边——只要不是那种脱光了衣服乱跑的疯子,家人是允许他们出去站站。我遇到的疯子大多是那些安静的疯子,用恐惧的失神的眼睛打量着我的疯子。我不甚怕疯子,只是大人和小伙伴在一起相互嘀咕:那边有疯子,不要过去。而我对疯子是好奇的,总是要靠近了看看他的样子,看后心里难过好一阵子。

那种衣衫褴褛,神经呆滞,头发纷乱的女人,或者是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头发蓬乱的男人。他们衣不遮体,她们鞋不裹脚。他们一脸乌七八糟的傻笑,她们一脸污泥泪痕的怒视。他们在地下睡着,她们在草堆里坐着,把脚伸进草里。他们在羊圈里吃羊的奶,她们在鸡圈里捏起鸡的食物填到嘴里。他们过河淹死,她们在井底打捞出腐臭的身体。他们在大街上流浪被狗咬伤,她们在红薯地里被人扒光衣裳。他们不知道生,不知道死。她们生如死,死了干干净净。

我对疯子印象深刻源于村子里疯子多到随时可见。疯子是一种正常的存在。大人们谈话的内容常常会说:刘祥家媳妇犯羊羔疯了,麻婆拿银针扎几下,吐几口白沫,眼看哆嗦着要不行,麻婆赶紧咒骂,赶走了阴气,才好。羊羔疯成为除了伤风之外的另一种常见病。

姑妈的疯或许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我怎么都记不起来谁告诉我这个事情。姑妈的离世是事实,三个孩子在困苦中长大是事实。我还想说的是那些梧桐树。那些梧桐树是姑妈留下的家产,是兄弟三个的。兄弟三个长大,梧桐树也长大,兄弟三个成才,梧桐树也成材。我似乎听说兄弟三个因为梧桐树有了矛盾。

然而我一直记着梧桐树下满地紫色的梧桐花,一地紫色的安静。那是姑妈安静的脸,在地下歉疚而深情地凝望着他们。

郎庄在江苏和安徽接壤的边界上,隔着一条路一块田地,路东是江苏的地盘,路西是安徽的地盘。我的另一个姑妈在郎庄,姓慧。郎庄的姑妈长一张白皙饱满的大四方脸,到我记事时,姑妈已经年老体弱。一双小巧的脚支撑着她臃肿的身体,白白的脸照旧白皙饱满,只是那饱满的脸型上遍布纵横的皱纹。然而我在她衰老的五官上还是依稀看到她年轻时的风韵。我相信姑妈是一个美人,眼睛眉毛里隐藏着妩媚,鼻子恰好地圆润,嘴唇薄薄的,常常用来传递情绪。

郎庄慧家也是一大家,后来败落了。姑妈家不贫也不富,而姑妈的优雅仿佛在过一种大家太太的日月。她的生活细致考究,衣着穿戴整齐可体。姑妈育有一子,十几岁夭折,后再无子嗣。要一养女,收留一侄女和一侄子。养女嫁山东一农户人家,侄女嫁给一个教师。侄子读书成才,后忘恩负义,不再回郎庄。

姑妈的侄子家是地主成分,他正在上学,成分高的考学受到限制,为了前途,他过继到姑妈名下。在那个时代,没有子嗣,过继兄弟家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多了去。姑妈对他疼爱有加,供他读书上学。后来姑妈年老,没有尽一份子嗣责任。姑妈无子,老来凄惶。要的养女不和养大的侄子侄女都不是亲生,没有血亲的亲情。

大伯父早亡,大伯母带大两个女儿,后抱养一个男孩。我父亲无子,唯独我一个女儿。孙氏家族四个孩子,三家无后,一家有后的,姑妈还早早走了。命乎?惨乎?人间大苦乎?

父亲的亲人越来越少,延续孙家的香火血脉断了。外姓是不算的,师家不算,要来的堂哥也不算。大伯父和我父亲没有亲生的儿子,他们两家绝了后,父亲是绝户头,大伯父也是绝户头。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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