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窟窿
月窟窿
□庞 羽
月亮挂枝头。枝桠还在默唱。几颗星星像落伍的萤火虫。一切都沉入黑夜。突然天边一道光亮——嘹亮多汁的哭声迸发四溅。银铃一直期待这一幕,一直狂想这一幕,一直挠着心、攥着肝、捧着脾肺肾,想全力点燃这一幕。
多年的求子路,天垚也累了。银铃不怕。每晚,银铃褪去衣衫,光溜溜地站在天垚面前,天垚说,冷呢,快盖被子。银铃搔首弄姿。天垚又自顾自地说,生理学以及病理生理学告诉我们,人体的冷热主要依靠体温调节。体温高于参考值时,机体认为体温过高,就会通过出汗等过程来使体温下移,此时人感到热。体温低于参考值时,机体认为体温过低,就会通过寒战等过程使体温升高,此时人感到冷。银铃坐在他腿上,抓着他的手往怀里送。天垚握着拳头,错过她的乳房,轻轻敲击她的肚子,发出沉闷干瘪的响。银铃抖了一下,像星球穿越一样,远离了天垚的雄雄引力。
平角森林的故事,银铃偶然撷得。至于是算命师还是民间乱谣,银铃无从考究。什么金银花煮蛋、艾叶熏屋、鹿胎膏服用,她都试过了。银铃咂着泪花,让天垚伏在她身上再试几次,可是回回落空。反正在她的肚子里,试管婴儿都无法成长。银铃望着满屋子的奶瓶、拨浪鼓、小衣服,眼角长出了层层青苔。她想,如果平角森林不能赐予她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是一座孤岛了。就连支持她、抚慰她、从不背叛她的天垚,也不过是汴州他乡。
天气晴好,行李完备,车驾俱全,这就上路。天垚驾车,银铃为辅,负责说话、唱歌、打哈欠。银铃怕。她怕天垚出事故,她不敢正视自己心里最大的恐惧: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这座岛就沉没了,沉没在茫茫人海里,然后塌陷、蚀化,成为蟹脚鱼卵的天堂。
平角森林一带是秦岭底下的一个小山脉,山脚下是中国南部,越过去后是中国北部。银铃对地理素来没概念,只觉得翻过去,就要东北那旮沓了。到了那里,她要买花布衫、小棉袄,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热热闹闹的。银铃把自己磨成了铁秤砣,谁也咬不得、动不得、奈何不得。
天垚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栅栏,几根粗木头横亘在前,有些地方溃烂了,有些地方长着深咖浅黑的蘑菇,大部分都被草茎苔絮覆盖住了。银铃伸手触摸,在青苔上留下惨白的手指印。天垚说,我带了刀,你等着。
一阵刀斧猛劈后,银铃随着天垚钻进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少有人烟,四周都戒严,不准出入。偶尔有人偷猎,但入林的人远远多于出林的,山脚附近的居民,从不靠近此地,都徒步5公里去砍柴生火。传说此地惊奇,求愿得愿,杀身成仁。银铃求子,只闻食一圆物,自己的肚子便可圆起来。究竟此物是什么、在哪里,银铃一概不知。她进入平角森林,就为寻得一圆,也许是大的圆,也许是扁的圆,不一而足。银铃翻阅动植物百科,心无所指。
天垚在前面辟路,银铃小心地捧着自己的胳膊,怕摔碎了。岩石上有铁线蕨,泥土中有泥炭藓,松、桦、柳、槭树,点缀着青色的忍冬。灌木、乔木、花木、草本植物、藤本植物、落叶的、常绿的,都在银铃眼里嘶然而过,直到涌出透明的汁液,在银铃的脸上蜿蜒。大概是颗针叶松,在银铃心里破土而出,蒸蒸向阳,最后成熟叶落,扎出无数痛的、爱的、心甘情愿的孔。
银铃尝过了圆叶薄荷,吐掉了圆叶椒草,还在一颗树洞下找到了镜面草。天垚说,这是镜面草,荨麻科冷水花属。长得像古代仙人照面的圆镜子。又称“一点金”“金线草”“翠屏草”。这些植物本不该出现在这一带,在平角森林里,一切充满了可能。天垚还找来了一堆圆形蘑菇,草菇、猴头菇、双孢蘑菇,银铃找来一个青色的硬壳瓜,让天垚劈开,挖去瓜囊,盛水生火,把蘑菇放在里面煮。天垚问为什么不直接插着烤,银铃说,那就破了,不是圆了。
但这些都没有让银铃的肚皮圆起来。在便携帐篷里,银铃怎么也睡不着。她望着天垚圆圆的鼻孔,独自叹气。天垚也没睡着,闭着眼睛,听帐篷外的星星自由落体。银铃把手伸到他鼻孔前,感受他一呼一吸的热气。均匀的、蓬勃的、一鼓一胀的,就像那些孕育生命的肚皮。银铃哆嗦了,忍不住抽泣起来。天垚反过身,抓住她的手:蛋。蛋才是圆的。
一夜辗转。天不亮,银铃不顾熟睡的天垚,兀自把帐篷拆钉、装包。一瞬间的光亮,让天垚捂着眼睛叫嚷开来,深一声,浅一声。银铃又把他身下的毯子抽出来,抖抖,塞进包裹里。包裹满满当当的。天垚坐直,指着包裹说:这也是个圆,你下口吧。
森林里有树,树上有鸟巢,鸟巢里有蛋。银铃托着天垚的脚,让他摘鸟蛋。有的鸟蛋大,有的鸟蛋小,有的壳硬,有的长着花纹,银铃都煮了吃过了,肚皮如故。天垚说,肯定是剂量不够。他要去找鸭蛋鹅蛋。银铃就随了他,跑到河边去。这条河叫甚名甚,也没人说得准。银铃叫它平角河。河边长着密密麻麻的苇草,像流宴,像齿梳。天垚说,草丛里一定有蛋,他可摸得清了。果不其然,他从烂泥和芦苇的交界处,找到一只硕大洁白的蛋。
这是什么蛋?银铃问天垚。天垚答不上来,驾柴烧水,青色硬壳瓜被熏得滚黑。银铃也不管三七五七了,姑且将蛋放下了。水沸腾了,蛋浮浮沉沉,像一只翻滚的白色水泡。天垚灭了火,敲开蛋,撒一点随身携带的盐、胡椒粉,让银铃趁热吃。银铃抱着吃尽了,有土腥味,还留了一手的蛋壳蛋膜。天垚将蛋壳倒进灰烬里,“呲啦”一声,低沉有力。
银铃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踪他们。天垚说,月亮走,你也走,你以为世间万物都围着你转?银铃不说话,看着自己的指甲,越看越像透明的圆。抖抖手,抬抬眼,却觉得天垚的头,倒像个带刺的圆。天垚带着她又走到了河边。远处有一座半圆的山,在平角河的映衬下,变成了虚实结合的绿色的圆。银铃站着,看呆了。逐渐地,水渗入她的脚趾、淹没她的脚趾,漫上她的腿肚子。天垚喊着她,她却流着眼泪,张开怀抱,想抱住那个圆。泪珠子掉在水面上,变成了不断衍生的、扩展开去的、透明的圆。水吃掉了她的腿。身后响起了天垚冲进河水的哗哗声。天垚抱住了她。眼泪,浑圆的眼泪,钻进银铃的嘴巴。她问,我圆了吗?
银铃接过天垚递来的毛巾。水珠沾在她的腿上,像洞,无数个洞。干燥了。远处那座半圆的山扁了下去。天垚钻进苇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树上有鸟鸣。模模糊糊地,顺着河流听下去,还有枪响。听着听着,银铃看见了自己的耳朵。两个半圆形。把自己吃下去。银铃摇摇头。河水里钻出了一只银色皮毛的松鼠。两只黑色的圆眼睛。那边的苹果树,结着红色的圆。吃过了。银铃喊天垚。
天垚捧着两只蛋过来了。椭圆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发青色。天垚捡了几根苇草,点燃生火。小小的两个圆,味道比前面吃的蛋还要鲜美。落肚,银铃坐着,等待自己的肚子发酵。一阵风,把银铃干瘪的肚子刮得飒飒作响。银铃任尔东西南北。突然,苇草里窜出一只硕大、雪白、蓬松的影子。没等天垚反应过来,就追着他跑。银铃睁大眼睛。白影伸出了一双翅膀,拍打着。银铃想起了那只硕大洁白的蛋。一瞬间,银铃哆嗦起来。要是别人吃了她的孩子呢?
白影长啸。天垚戴着一脸的血,拎着银铃就跑。叫声越来越小。森林里回荡着他们的喘息与脚步声。天也晚了。天垚抹抹血污,支起帐篷。云朵遮住了月亮,也遮住了星星。天垚说明天会下雨。帐篷旁边长了几株木绣球。模模糊糊的夜色,让它看起来像灰白色的圆。天垚说那是聚伞花序,萼筒筒状,萼齿与萼筒几等长,花冠白色辐状,裂片圆状,雄蕊长约3毫米,花药小,近圆形。全部由大型不孕花组成,雌蕊不育。银铃望着望着,差点哭出来。她长成了一株木绣球。银铃起身,摘了一朵灰白色的圆。远远看去,它是圆的,仔细看,它是无数尖的长的花瓣构成的幻像。天垚低声问她,吃么?银铃哆哆嗦嗦的捧起它,靠着自己的肚子,让她和它都变成海底摇摆的珊瑚。天垚坐着,让自己的背鳍生长,刺破帐篷,刺破夜空。
一晌静寂的夜。银铃睁眼,看不见天垚。她擦擦眼,剥开帐篷。天垚弓着背,蹲在不远处,双臂微动。银铃问他,在干什么。天垚停下手臂,声音洪亮:我们都想错了!银铃钻出帐篷,朝他走去。天垚压低声音:既然是肚子,既然是圆,我们就该找肚子里的圆!银铃感到自己正往光明的洞口走去,每一个脚步都开出了一朵花。天垚站起来,转过身,双手的果实。这果实包裹在一层香槟色的叶片里,剥开,是一个金黄喜人的圆球。天垚笑了,咧开满是红色裂缝的嘴唇:灯笼果,学名酸浆,又名红菇娘、挂金灯、戈力、灯笼草、灯笼果、洛神珠、泡泡草、鬼灯等。北方称为菇蔫儿、姑娘儿,果实供食用。银铃数了数,8颗,落在天垚的手上,像一排丝丝绵绵的蕾丝洞。银铃捡起他手上的果实,钻进这粉金色、梦幻、无边的蕾丝里。
8颗。银铃闭上了眼睛。自然妊娠生育双胞胎的几率约是1.5%,生三胞胎和四胞胎的几率就更小,只有十万分之一至二十万分之一,生八胞胎的几率可想而知。可是,管他呢。也许是六个哥哥,两个妹妹。也许是八朵金花。银铃憋不住自己的嘴角,把自己落在草地上,把腿脚双臂晾起来,鼓胀起来,飞扬起来。天垚一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银铃唤他,他也不应。银铃划动双臂,阳光变成了七个颜色。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圆,等待山光水色远不如的一声哭。
“噗”地一声。银铃停住手臂。天垚像是太累了,倒在地上。银铃喊他名字。他不回她,像头死猪似的。银铃撑住地,站起来,手插着腰,腆着自己干瘪的肚子,一步步踏过去。这头死猪,嘴唇黑了,面颊却白得吓人。银铃喊他,摇晃他,他睡得倒香。银铃把手指伸向他的鼻子。静默,沉静。银铃瞬间凉了身。天垚裸露的脚踝处,有两个细孔,渗了血,发黑。
有的蛋大,有的蛋小,有的壳硬,有的长着花纹,有的是鸟蛋,有的是鹅蛋,有的不知是什么蛋。银铃想起了椭圆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发青色,小小的两个圆,味道比前面吃的蛋还要鲜美。
银铃浑身湿漉漉、凉津津的,良久,她扑向天垚,抱着他一遍遍地叫着。兴许是天垚昨天的预言,森林上空涌起了大朵的乌云,翻滚着、叫嚣着,想把银铃的喊声盖下去。
不多时,雨落了下来。雨水砸着银铃,砸着天垚,砸着这座平角森林。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这座岛就沉没了,无尽的水把她淹没,她会变成海底的珊瑚,而且永远只是一座珊瑚。雷声响起。银铃喊哑了,把天垚垂在地上。雨珠落在他身上,像是要种植什么。银铃的肚子发出咕噜响,盖过了天上的雷。现在,她的肚子终于想和她对话了。它想说什么?银铃的头发湿了,眼睛湿了,心脏也湿了。也许她的肚子也是一座森林呢。银铃抚摸着这座林子,望着惨淡的天。雨小了。浓黑的,深蓝的,星星点点。雨停了。静谧的、幽深的、亮亮的小眼睛。银铃觉得自己干燥了、轻盈了、舒爽了、上升了、漂浮了。此刻,她就是一个星球,在她的里面,有长的,有圆的,有长长短短的河流,有层层叠叠的山峦,有深深浅浅的人类,也有一个不存在的森林,或许是平角,或许是直角。
静下来了。雨水顺着树叶滴下来,叮叮咚咚。天上泛着油油的亮。周围一圈淋漓晶莹的鸟鸣。天垚陷入了大地,白得光洁,像个婴儿似的。木绣球滴着水,颤着花瓣。周围还有灯笼果的果皮,大多沾了褐色的泥土、透明的露珠。月亮挂枝头。枝桠还在默唱。几颗星星像落伍的萤火虫。一切都沉入黑夜,唯有月亮盈盈。银铃仰起头,望着月亮,一丝丝地望着月亮,一寸寸地望着月亮,直到它在她眼里,变成一个硕大的圆,一个硕大的窟窿。平角森林亮起来了,飞起来了,银铃乘着风,也飞起来了。她感觉要从月亮这个肚脐眼里涌出来了。嘹亮多汁的哭声迸发四溅,她诞生在茫茫宇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