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母亲独坐在西窗下,望斜阳泛出橘红色的金光。如镜面一样光滑明亮的光芒慢慢下沉,成为一抹淡淡的幽暗,夜影上浮,朦朦胧胧中,星光闪烁,夜色暗淡,母亲枯坐的身影一日日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坐着,朝对霞光,晚对斜阳。看日光从东往西,一点一点移去。从瓦檐下,到红砖墙上,朝霞把红砖黛瓦映照得绚烂凝重,方正的砖石叠压着日光的痕迹,黛青色的小瓦上排列着谁的眼泪?在秋风吹动瓦眼里的蒿草时,母亲的眼角,一汪水晶一样的泪珠滚落。
一个美貌的大家闺秀,命运赋予她绝美的姿色同时赋予她绝望的灵魂,那副残疾的躯体,就像美神维纳斯,没有双臂。我的母亲残了一条腿和一条臂。她有羞花闭月之容,她有沉鱼落雁之貌,她养在深闺,养在富家,她的幼年,有奶娘娇惯,亲娘疼爱。她的少年,于花圃游园之中嗅花香袅袅,看蝴蝶翩翩飞舞。那时她是天真的,她的天空低落但充满纯真的快乐。人不应该长大,长大意味着失去本真。母亲的童年,无忧无虑,她尚不知她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有多少不同,也不知道她的人生将会有多少的苦难和磨折。她在父母的娇惯里任性,在独自的王国里做自己的王。
赵庄西北有一个叫吴庄的村庄,母亲出生在那里。母亲的家族在吴庄是书香门第,有肥沃的土地,有耕作的骡马,有显赫的堂楼。母亲约民国1934年出生这样一个家庭。她的少年时代是幸福的,没有任何干扰的,即使身残,她也会因为良好的家庭而幸福地生活。青年时懂得了身体的缺陷,忧郁开始在她脸上呈现,时局动荡之后,深深的忧戚挥之不去了。
我无法想象母亲在那样的动乱年代怎样心惊胆战地经历内心的挣扎。解放初期,她正青春年华,对于她这样一个家庭的身残女子,会是怎样更加残酷的时局?只会读书的舅舅吓破胆,共产党解放大军到来的消息像对他下了死亡判决书一样,他惊吓而死。母亲一个弱女子会怎样呢?谁又能对她怎样呢?她活了下来,身体成为她活着的理由,也成为了她苦难的开始。没有了优厚的物质生活,没有亲人的呵护,母亲独自承受一个人的风雨飘摇。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怎样走到一起?母亲选择父亲,一定是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男人,要他承诺包容她,养活她,疼爱她。他是一个健全的人,他有健康的身体,足够了。她不计他的容貌、年龄和脾气。也不计他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父亲呢?父亲怎么选择了母亲?
一次失败的婚姻,他成了不归的游子。父母给他成了一次家,完成了做父母的责任。父母再也没有能力给他成第二次家。民国年间的时势也使他有家不能归,军阀混战,响马流窜,在这个四省交界之处,兵匪难辨。他在潍坊织布,年关回家过年,路遇国民党的兵,钱财全部搜身抢走。在那样的动乱年代,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走到一起。这是个缺乏温情的年月,两个人在一起,相互依靠。
母亲的娘家已经无嫁妆陪嫁给母亲,母亲带来一只乌黑油亮的木箱。这是母亲全部的陪嫁,是母亲唯一的骄傲。母亲是能行走的,她走不好看,她坚持以站立的姿势行走到孙庄——这个生疏、贫困的村庄。母亲把那条不能自由伸缩的胳膊伸进嫁衣里,用那条健康的手臂把浓密的长发盘起,她白皙的脸上充满对生命的渴望,她从优厚的家庭走到贫穷的家庭,她没有一丝畏惧。残缺的身体对于她已经坦然,贫的家,她欣然接受。贫的家中那个不修边幅、邋遢的男人,她不厌烦,她嫁给他,心甘情愿,至死不渝。我的母亲是以这样不屈的性格接受命运的安排,苦乐是歌,贫富不嫌。
我相信父亲一辈子都在记忆着母亲的深情。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子,从来不叫苦,从来不嫌弃他。跟着他,跟着一无所有的他,在老屋里,父亲找不来吃的东西,母亲等父亲,母亲盼着父亲带来食物,递给她,看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父亲给我说过一件事。下雪了,茫茫大雪铺天盖地,一天又一天地下,大雪封堵了所有的路口,村庄在大雪中成为一个白色的凸起物,辨不出屋宇,辨不出沟壑,全世界唯有冰雪。父亲出门找食物去了,母亲在家等父亲。她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昏。肚子里有孕育的孩子,她无法忍受,到院子里雪地里去找吃的。白色的雪是唯一的颜色,哪里有食物啊,老鼠饿死雪地里,野猫在墙头上呜呜地叫,声音细弱。我的母亲坐在雪地里,她扒开雪层,在冻僵的地下寻找秋天埋在地下的萝卜。她记得秋天把萝卜埋在地下。她记得地下埋过萝卜啊。萝卜在哪里呢?一定会有的,一定还有没有扒出来遗忘在地下的萝卜。母亲在雪地里找萝卜,透明的萝卜在她眼前飞,那红色的萝卜,从地下长出来,母亲绝望的眼底露出希望的光芒。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