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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的黄昏

2018-12-15 10:15:10 兴化日报(数字报)

□以  为

小夕害羞。

他的面皮就像八桥镇古寺檐角上的风铃,经不住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走在大街上,小夕最怕遇到老师,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打招呼。如果不说话,又显得没礼貌。所以,小夕在街上远远地看到老师,就悄悄地拐到另一个巷子里,等老师走远了,才又拐回来,走自己的路。

一天当中,小夕最喜欢黄昏。每到黄昏,小夕就从自家二层小楼上下来,走上头桥。头桥是八桥镇的第一座桥,最古老,在镇子的中心。小夕家的楼房可能跟头桥的历史差不多,紧紧依偎在桥堍之下,来去很方便。小夕扶着头桥的石栏杆,向远处眺望。此刻,西边的晚霞如火一般,呈现出瑰丽的奇景。看着看着,小夕眼里就含了泪,他尽量不让它们掉下来。他想父亲和母亲了。

小夕的父母,三年前驾着一艘水泥大船,替建筑工地运送水泥黄沙。每次父母从外地回来,小夕都站在头桥上等。远远地,一艘满载着货物的水泥船,将水压得低低的,慢慢向河码头驶来。在八桥镇的镇河里,父母的船显得气势十足,特别是驶过桥下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的黑影将桥劈成了两半。

父亲抱着小夕,指着停泊在码头上的水泥船,说道:“小夕,你别看它在这儿显得很大,到了滔滔长江,他就是一个小玩意!那就叫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父亲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会背许多古诗。

后来,小夕家的船在长江沉没了。

小夕的父母,和船一起沉在了江心。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哪怕是他们身上的一件衣服。这种事,在波浪滔滔的江面太常见了。

没有看到尸体,连遗物也没有。所以,小夕一直不相信父母死了。这种事,对少年小夕是非常残酷的。每天黄昏,小夕都会跑上头桥向远处眺望,目光的尽头是迷蒙的河雾与一望无际的平原。小夕的头倔强而坚强地扬着,远远看去,就像一株瘦弱的向日葵。

就是那时起,小夕爱上了黄昏的风景。

这不应该是少年喜欢的风景,可是,小夕不一样,他从黄昏的血色中可以看到父母的影子。

父母出意外后。奶奶从村里过来照顾小夕。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满头白发。不过,整个人清清爽爽,一日三餐,缝补浆洗,都是奶奶。

奶奶岁数大了,话就多,而且喜欢自言自语。小夕不喜欢奶奶自言自语。因为奶奶自言自语的时候,往往喃喃着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有时候是骂,有时候是哭。小夕心里暗想,奶奶应该还没有老到晨昏不分的程度。她这是想念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了。

小夕也想念。小夕想父母的时候,要么站到头桥上看远处缓缓驶来的船只,要么爬到自己住的阁楼里面看窗外,头桥像个过时的怪兽一样匍匐在宽大的河面上。桥面斑驳坑洼,走不了汽车,只能走摩托、自行车,当然还有行人。不知何故,摩托和自行车上桥的时候,都会鸣笛或者用力摁响车铃。小夕在阁楼里听得很清楚。那些人为的声音匆忙、杂乱、慌张,因为桥面的不平,颤抖起伏出怪异的节奏。小夕把它当音乐听,少年的孤独和封闭,让他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极度敏感,异于常人。

夜晚,阁楼笼在银色的月光之下。那冷淡的光,不动声色,悄悄的,以无形之手将小夕连同阁楼、头桥,包括整个八桥镇都围了起来。这不是雾,所以没有雾气围城的迷离和恐怖。都是清辉,透明的,一捅就破。也有声音,是叮咚如佩环撞击。那是月之属性,响在少年小夕的心中。还有另一种声音,在夜晚,在月色中,格外分明。

是人声,别人私密的趁着夜色吐露的不为人知的话语。你难以责怪少年小夕偷听别人的秘密。整个夜晚归于沉寂的时候,夜游者,他们代表了八桥镇的另一个面目。这面目模糊不清,他们的属性是铁色的暗黑,沉重的、迟钝的、缺乏细节的。他们在黑暗中,就像盲人摸象,没有固定的形状。夜游者站在头桥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飘向阁楼,传到小夕的耳边。小夕的睡眠很不好。那些涌向他耳边的话语,像夜风的呓语,像池塘里拥挤游动的蝌蚪一样密集得让人不知所措。

有一天夜里,从众多话语中挤出一个凶狠的声音:我要杀死她(他)。

小夕的耳膜,如同被人重重地一击。那个声音化作白森森的利齿,牢牢地咬住了小夕的耳朵。这似乎是一个充满醋意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的话。另一个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是旁观者,没有气息,是被黑暗彻底遮盖的种类。

一个人将死。这超出了小夕的经验。他曾听到过男女的山盟海誓。他并不理解他们。他觉得那些声音急切而短促,缺乏美感,至于内容,只是内容而已。他还听过一对父子的对话。很简短。他可以背下来。父亲沙哑:你决定了?儿子低沉而略带幼稚:是的。父:好吧。子:嗯。声音轻如蚊蚋,却让小夕几乎流泪。还有夫妻吵架,兄弟分别。更多的是酒后的高声喧嚷。小夕最烦这种声音。好像他们喝下的酒又化作含混的话语从嘴里喷涌了出来。每当此刻,小夕会起身将阁楼的窗户关好。

可是,关于死亡,他从未听过。

小夕开始注意八桥镇的每个角落。他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八桥镇人的生活一如以往。白天行走,夜晚睡眠。小夕再难摆脱那个声音,耳朵里总是会清晰地响起:我要杀死她(他)!

小夕开始了夜晚的寻找。他把这叫巡夜。一百年前,这个镇子曾经有一群巡夜人。他们黑衣黑裤,手持铜锣,目光如炬。暗夜当中,他们拒绝交谈。他们的语言是锣声。一声警告,二声平安,三声熄灯睡觉,如果四声、五声,那是因为他们醉了酒,或是沉浸到自己的爱情当中,而乱了锣点。因为有了这群人,八桥镇一直很平安。后来,巡夜人没有了。就像这个镇子的许多东西一样,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小夕把自己当作一个巡夜人。每个夜晚,他从熟睡的奶奶身边走过,悄悄地踏上头桥的桥堍。小夕的心里鼓胀着一股冒险的狂喜。在星空之下,他将巡视整个八桥镇,他将看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物。

一条鱼从沉寂的河面跃起。这个河面,小夕每天黄昏都会凝视许久,可是他从来没看到这样一条鱼。小夕在夜晚也没有看到鱼跃出水面的姿势,他只是听到了,就像有人在他的耳膜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哗啦,哗啦,满是滞重的气息。

小夕的巡夜始于头桥,终于八桥。然后,再从八桥直接返回头桥,睡下。可能发生的死亡事件,让小夕的巡夜目标明确。他长了两只夜的眼睛,在黑暗当中炯炯有神。在此过程中,他遇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在深夜看到了八桥小学的周校长。周校长年轻有为,长身伟岸,是镇上适龄女孩的梦中情人。他本人毕业于名校,不知何故流落八桥。他教语文,爱古文,领学生诵读,抑扬顿挫,就像在吟唱一首美丽的歌谣。周校长平日不苟言笑,遇人点头而已,对学生却和气,特别是对小夕,每回都会主动停下来,问问学习,问问生活。小夕注意到,周校长竟然是月牙眼,笑起来弯成两个好看的新月。

小夕巡夜,经常在荒僻幽暗之处,看到周校长孤身疾行,幽灵一般,口中念念有词。有几次,小夕几乎跟周校长撞起来。可是,周校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仍然向前面更深的黑暗处走去。小夕本来想喊一下的,就像白天遇到时一样,鞠个躬,轻声叫一声校长好。小夕在周校长跟前,并不那么害羞。周校长会还礼,然后弯身和小夕讲话。此刻不同,小夕感到白天的周校长和现在的周校长不是一个人,至少气息不一样,还有脚步,这个周校长的脚步太匆匆,好像前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要赶赴过去,尽管路是那么黑。

刚开始遇到周校长的时候,小夕很不适应。小夕害羞,遇到老师都会脸红。好在是夜晚,虽然脸皮同样发热,但知道没人看到,也就释然。后来,想与周校长打招呼,周校长却视而不见,他也就放弃了。可是,周校长为什么会这样呢?小夕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尽管一无所获,小夕还是对巡夜充满了热情。

夜晚的八桥镇和白天完全不同。白天的八桥镇是喧嚣的,风里带着水气和鱼腥味。这个长在河边的小镇,就像一个年过花甲之人,总是显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夜空的暗黑一旦笼在了镇子的上空,八桥镇忽然就变了样。对于小夕而言,夜晚的八桥镇是陌生的、新奇的,是原先躲在阁楼里难以体验到的一种让人激动的感受。小夕的羞涩在夜色的保护下显得无足轻重。没有人看到他脸红,没有人觉察到他的窘态。小夕就放松了。夜色如水,放松了的小夕,像一条小鱼在八桥镇游来游去。

他每天都会遇到周校长,刚开始他还会不安,后来,就司空见惯了。周校长似乎揣着许多秘密,这秘密和谁都没有关系,只属于他自己。

小夕还看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是小夕班上的,他们差不多大。小夕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他看到女孩坐在明亮房间的办公桌旁读书,她的父亲,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也拿了一本书。读着读着,女孩会忽然笑出声来,银铃般地告诉父亲自己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有几次,她的母亲,一个看上去非常贤慧的女人,也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一家三口,就一起笑了起来,从外面看去,窗户的四边形边框框出了一张活动的彩色照片。小夕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笑出了声音,在寂静的暗夜里,小夕觉出了自己声音的不同寻常。那是一种尖锐的陌生感,早就远离了的,现在却没头没脑地回来了。小夕不喜欢这种感觉。小夕喜欢这女孩。女孩漂亮,小夕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就是觉得亲切。女孩在班上读书,旁若无人的,一字一句地读,小夕隔了几个同学,还能清晰地听到。有时候,恍惚起来,小夕以为女孩是读给自己听的。等到觉悟过来,脸上的皮肤就像烧着了一样。好在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有一晚,小夕在阁楼上,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也是之前说话的那个,说道:我差点就杀了他(她)了,就差一点。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笑了。你不相信我!我总会让你相信的,我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人。我会再次找机会下手的,你等着,他(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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