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父亲踏雪回来,一身雪花一身寒冷。他从地下搀扶起母亲,他几乎是抱着把母亲扶到屋子里。母亲全身冰凉,几乎冻成冰人。母亲眼含泪花,冰水在她脸颊上,她微微一笑说:我记得秋天把萝卜埋在那里的,还没有吃完,我找找,说不定能找到。父亲捂着母亲失去知觉的手。父亲知道母亲在自己欺骗自己。哪里还有萝卜啊,萝卜在入冬时已经找了三遍,早已经找不到了。饥饿的母亲饿了就去找萝卜,萝卜抚慰了母亲饥饿的胃,母亲在寻找中等到回家的父亲。父亲总是能找到食物,一把谷子,半块饼子,几根手指粗的红薯。母亲把谷子放在石碓里砸碎,用萝筛出面,烧稀饭,煮几片红薯。母亲饥寒的身子开始温热,她活着,睁大眼睛看着青青的天无边无际。她不畏惧生活困苦,她活着,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能够活着,她就睁大眼睛活着。最重要的是她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陪伴着她,给她找来食物,给她活着的给养。
多年后父亲深情地告诉我:我回来,看到她坐在雪地里找萝卜。她饿得在地下扒坑。父亲深深地陷入沉重的回忆里。他总是觉着愧对母亲。他一直说母亲跟着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我不记得母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不记得母亲的脾气。更不记得母亲如何疼爱她的孩子。但是我确信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从来没有嫌弃过父亲。我肯定我的母亲信赖这个穷其一生都在爱护她的男人。她在生存的底线上挣扎,她相信她的男人不会饿着她,会给她吃的,会给她所有他能够找到的食物,这样足够了。她没有权利要求他干净,要求他衣帽整齐,要求他风度翩翩。他们在生存线上徘徊,何以有资格要求生活得体面?他们没有多余的体力——特别是要用食物换取的体力,他们很多天不洗脸,不洗衣服,打水要到村里唯一的一口井上打水,要消耗掉身上的力气,母亲知道肚子里的食物不经使用,一使用,那些食物立刻没有了,饿得百爪挠心,像利剑一样在身体里上下穿透。而且唯一的一个土盆被母亲摔碎,父亲没有言语,蹲下把碎片一块一块拾起来,放到屋后的墙根下,垫在雨水冲出的豁口上。母亲知道那是家里一件贵重家什,秋天打了谷子,二斤谷子换一个土盆。母亲摔碎了土盆,他们很多天不洗脸,不洗衣服。父亲说天晴了,他出门打袜子,挣了钱再买一个。母亲知道父亲心里记着土盆。母亲也不言语,只是恼火自己不小心。
母亲怀孕了。她吃不饱肚子,更大的饥饿在身体里啃噬她。年轻时善耕种的父亲把村子东边的那块田种上小麦。深秋,父亲挖开泥土,母亲跟在父亲身后,把一块一块板结的泥土敲碎。母亲不会做农活,她拿着头,敲打泥块。母亲像敲打一座山一样敲打泥土。硬板一样的土块,在母亲微弱的力量下慢慢散开,土地那样平整,细心的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大块的泥土,种子有限,要让每一粒种子都遇到柔软的泥土,麦子才会出苗多,出苗一致。
初夏麦子收获了,父亲在麦地里割麦子,母亲会做好饭,用篮子挎着,送到地头。父亲坐在地头吃饭,母亲在麦地里拾麦子。她艰难地弯下腰,对着一穗麦子微笑。金黄的麦子,是岁月珍贵的馈赠。母亲拾起麦子,捆扎在一起,放到平板车上,父亲把麦子拉到麦场,垛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回去的时候,父亲拉着母亲,母亲坐在平板车上,脸上洋溢着欢喜。母亲在车子里和村里人打招呼,说割麦子了,去地里帮忙拾麦子了。母亲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母亲做着健全人做得每一件事。母亲的行动缓慢,那条扭曲的手臂帮不了她,还是她的累赘,她要带着那条扭曲的手臂在田地里弯下腰,用那条灵活的手臂捡起麦穗。落雨的时候,她会把成捆的麦子夹在那条伤残的手臂下,一个臂下带回一捆麦子,放到板车上。
有了麦子,母亲有了粮食。她把麦子收回家一些,用石碓碏碎,在箩里箩出好面。雪白的面粉在母亲面前飞,红皮的麦皮剩下,在箩里滤出。母亲用面粉烧了好面疙瘩,父亲一碗,母亲一碗。收获的滋味,在母亲嘴边溢出甜美的湿润。母亲和父亲捧着碗,相互望着,一口一口沿着碗边喝好面疙瘩。好面疙瘩烧得稠稠的,黏黏糊糊,喝嘴里,感觉到食物贴近唇齿的愉悦,感觉到好面疙瘩滑过舌尖润泽喉咙的舒适。美好的食物,美好的滋味,从唇边到舌尖到喉咙到食管到胃,走到哪里都是滑润舒适的感觉。母亲沉浸在食物的滋养里,她看父亲,她感激着这个疼爱她的男人。他用他的体力,用他一天一天的劳动,换来了他们的食物,换来了他们度日的粮食。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小孩在她身体里动了,推她,踢她,撞她。她按着肚子,触摸着小孩带给她的希望。有孩子了,她的生命多了另外的意义。孩子给了她欣慰,她的生命有了延续,她亦有了重生般的欢悦。
(二十一)